448.同人 1:未料人間見白頭——蕭棠

同人 1:未料人間見白頭——蕭棠

踏上萬錦灘,赴黃河水之時,他滿懷悲憤,唯有一念依然火紅熾熱,死死攥在心頭不肯丟棄。

不悔,不甘,不願。

眼前再也看不見殘陽照耀着的河水,那壯麗的萬點金霞逐漸被浮起的黑暗遮掩。廝殺、吶喊、慘呼,也漸漸聽不見了,染滿血污的盔甲帶着身體下沉,口鼻中嗆入含着粗糲砂粒的河水,胸腔逐漸悶痛,但髮絲和肢體卻奇異般地輕盈起來,連帶着重傷的左臂也像恢復了行動。

他想起幼時母親曾經說過,人死後,都是要喝孟婆湯的,洗去今世的記憶,再去人間走一遭。

生而爲人又如何?看盡朝政污濁,官吏傾軋,憤然上書彈劾李綱不懂兵事,而後竟要更名流離他鄉。目睹天地一朝傾覆,金甌破碎,他疏盡家財,招募義軍,浴血堅守孤城,卻仍無法擋住踐踏關陝河山的金人鐵蹄。哪怕揮刃搏殺至最後一刻,也無法憑孤勇之力保住全心信任着他的父老百姓。

原來,這一世,他看盡了這麼多的苦難,用盡了這麼多的氣力,卻就要迎來結束了。

他停止了掙扎,讓無邊無際的黃河吞沒他。黑暗的河水之上,再之上,是陝州千萬年來未曾改變的烈風和驕陽。

魂魄將要散盡之時,像有人大力地拖拽着他的身體。離了冰冷沉重的河水,肺腑裡吸入甘美的山野之氣,他痛苦地咳嗽起來,連帶着渾身的傷處一起疼痛。他像是被放入油鍋烹炸上幾遭,縱使他有鐵打的剛毅心性,也再難忍受,只是怕被女真人俘虜,不肯墮了心志開口呻吟。顛簸間,他睜開眼簾,勉強看見像是兩個宋人打扮的後生。他們砍了幾條樹枝,纏縛了篷布,將他放在上面,一步步拖回遠方的營寨中去。

1、

建炎九年秋,皇宋北伐,天子親征,天下震動。

陝州城地處要塞,靖康年間吃盡了兵禍苦頭,建炎新宋已立十載,全城無不切盼一朝踏平燕京,舒張志氣。自從趙官家御駕親征,北伐檄文遍誦各地之時,陝州全城百姓都沸然起來。李節度身着銀盔銀甲,率領浩蕩大軍出城。滿城父老送至三十里外,直到看不見那面獵獵飄揚的中流砥柱大旗方纔迴轉。

本次戰事重大,李彥仙只留下邵雲在平陸鎮守,弟弟李夔在後方接應,其餘部屬皆隨軍出征。陝州城內也是一片肅殺之氣,雖說白日裡依然是一派煙火平安景象,但日頭還暮時,城門便早早落鎖。婦女孩子閉門不出,青壯組成了巡邏隊,夜夜沿街舉火執杖,見到陌生臉面便要仔細盤問,提防金人細作。

邵舟是李彥仙心腹部將邵雲的幼弟,今年才十七歲,李彥仙巡視平陸之時,看他年紀雖小,卻機靈懂事,很是喜歡,就帶在身邊做勤務安置一職。這次大軍出征,邵舟不慎染了傷寒,好了之後卻已經失了時期,沒法跟隨。好在邵舟是個樂天性子,別人整日唉聲嘆氣,後悔沒趕上這潑天的戰事,他卻在後衙忙活,渾不見抱怨。

這日到了晚間,蒼藍的天宇掛上一勾金黃的半月。邵舟吃了晚飯便草草抹了嘴,急步回了後廚,端了一碗黑皸的滾燙藥湯出來,躡手躡腳想要溜到東廂裡去。他剛走了幾步,肩上便被人摑了重重一掌。邵舟吃了這一驚,差點灑了藥湯,再看原來是和他熟識的玩伴樑大剛,現在府衙做着衛戍一職。這人比他高大許多,站在面前能擋掉一半月光,剛纔他只顧小步快走,倒沒料到什麼時候被這廝抓了個正着。

“俺只問你,你每日偷摸熬這些湯藥給誰?是不是那天你和王七拖回來的那個細作?你平時在節度面前得臉面,更要仔細些個,沒得被細作混進來壞了大事!”

邵舟聽到他說自己救回來的好漢是細作,立時皺起眉來。但他性格溫吞,不善大聲大氣爭吵,只是牢牢護着那罐藥湯,免得再被推搡一下,潑灑了倒耽誤了屋裡那人。

“你直恁誣陷好人,那好漢身上剜出來十幾個箭頭都是女真人的燕尾鏃,這須做不得假!況且他左臂那記刀傷甚重,怕是好了也再提不了刀舞不了劍,叫我說,殺女真人的都是好漢子,我反正是沒法子把他扔在萬錦灘上不管!”

衝着好友抱怨了一通,邵舟繼續往東廂走去,樑大剛麪皮發燒,只好也大步跟上,先是看了一下週圍,又壓低了聲音,“可你不覺得,這人長得和節度也忒像了嗎!不對,是簡直一模一樣!只是黑些,瘦些,臉上又有了傷!”

邵舟只低着頭裝沒聽見,伸手一推東廂房門,像只貓兒似地溜了進去。樑大剛在外面唉了一聲,重重地跺了下腳,終究放心不下,也跟着進去看個究竟。

清冷的月光從窗櫺中斜斜探進來,正巧照亮那個人在炕上的單薄身影,恰像是躺在一汪青玉色的水窪裡。見兩人一前一後進來,他也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再無言語。

屋裡瀰漫着一股濃烈的藥草氣息,還有淡淡的血腥味,懸着的幾根繩索上都掛滿了敷裹傷口的細棉布。樑大剛知道剛纔交談的言語都被這人聽到,頓時就有些訕訕起來,搓着手指頭想說點什麼,又見那人冷冷地移開了視線,竟是不願發一語的模樣。邵舟倒像是習慣了這人的脾氣,脫了靴子跪在炕邊,要把他扶起來喝下湯藥。

“某此生只知殺金人,報家國血仇,不知細作爲何營生。”那人脾氣矜傲,揮手推開了邵舟遞過來的藥碗,嗓音嘶啞,像是夜梟鳴月一般。

樑大剛更是尷尬,咳嗽了幾聲:“非是要誤會好漢,只是最近國戰在即,所以城內查訪嚴密。”

那人悚然一驚,“甚麼國戰?陝州失陷後,完顏婁室又要南下了嗎?”

邵舟聽到依舊不言,見那人不願意喝藥,便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倒是樑大剛聽這不明不白的言語着急起來,“你這漢子好不曉事,陝州如何會失陷,李節度帶着俺們兄弟苦守了八年,中流砥柱的軍旗也是趙官家賜的,完顏婁室早在堯山一戰裡就被俺們皇宋將士陣斬,死了的鬼還能活過來帶兵不成!”

他兀自絮叨,邵舟卻向他使了個眼色,抱過一牀棉被,給那人仔細蓋好後便拉着同伴出了房門。

“你恁奇怪,這人也不曉事!”樑大剛憤憤。

“溺水久了,腦子估計有點問題。”邵舟袖着手走在月光下,原本還有些稚氣的面龐繃出嚴肅的線條,“許是記混了之前戰事也未可知,總之,咱們救他沒錯就行。”

秋夜清涼,月過中天,兩人走過的草地上掛了一層慘白的夜霜,城內傳來幾聲遼遠的更梆之聲。邵舟把樑大剛送出府衙,略一拱手便不復剛纔的從容姿態,顧不得袍襟靴底已被霜凍沾溼,急忙一路小跑回去,像是一隻機警的狐狸穿梭在夜色裡。

他回到東廂房,先看了一眼几案上的藥碗,頓時鬆了口氣,原來那人還是肯按時服藥的。

“你怕我尋死?”

“怕的。”邵舟尋了一塊熬煮過的乾淨棉布,在銅盆裡沾溼了水,擰乾了準備給那人擦身——重傷之人久臥容易生出褥瘡,需得人照顧換洗翻身。“之前跟着大哥,他打仗,我救人,有些擡下來的好漢子受不住自己同袍都走了,轉臉在看不見的地方就抹了脖子。”

他聽到那人冷笑了一聲:“今年是何年份?”

“建炎九年秋,官家還都東京已有七年。”

“朝廷不是苟和臨安嗎?如何又能興復舊都?你莫作些謊話哄我。”

“知道將軍不信這些,口說無憑,明日小子只將這幾年的邸報拿來給將軍看。”

屋裡的人們沉默了下來,邵舟服侍完了又將棉被蓋了回去,見那人不再說話,就重新出了房門。他長吁出一口氣,從袖袋裡拿出一方銅印,細細檢視。

那銅印小小一方,觸手溫潤,紐鼻上的繫帶已經微有磨損,顯然是那人貼身私物。一面陰刻,着“長樂安康”四字,一面陽刻,着“少嚴”兩字,銀鉤鐵劃,徘徊俯仰之間自有一股逼人的英風銳氣。

2、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府衙外有孩童蹦跳玩耍,稚嫩的歌聲透過院牆傳過來,倒讓萬象蕭疏的冬日也多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那人能起牀後,還是一樣不言不語,也不愛出門,只在後院的甘棠樹下的一張竹躺椅上長日歇着。初冬的陽光只有微弱的暖意,透過枯瘦的枝椏在他清瘦的臉上落下斑駁光影。他看完了邵舟搬過來這幾年的邸報,更是沉默,不問話,也不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愈發清亮,偶爾看人一眼,冷得像是槍尖上落下的一抹雪花。

軍醫來過,跟邵舟嘆氣,“他的左臂筋脈廢了,以後開不得弓,也用不了槍刀,陰雨天更是難熬,只能這樣了。”

邵舟趕緊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讓軍醫回去,還沒回身,就聽到後面那人開口:“你姓邵,認識邵雲嗎?”

邵舟心裡打了個突,“正是家兄。”

“他在何處?出征了?”

“並未,李節度安排他鎮守平陸了。這幾日官家御駕已經到了平陸,家兄陪侍宴席,受到恩賞表彰。最近沒有書信往來,戰事吃緊,興許是護送官家北上去了。”

沉默。

邵舟偷眼看去,見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臉,攥緊的拳頭抵在牙關之間,肩頭久久抽動一下,像在極力剋制着洶涌欲泄的心潮。

他當然記得邵雲,同甘苦、共患難的戰友,視他如將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後卻不能救邵雲逃出生天。

平陸失陷,從敗逃回來的殘兵泣不成聲的話裡,他拼湊出一幅慘絕人寰的圖景。

邵雲義烈憤激,堅持不降,完顏婁室令人用鐵釘打穿邵雲的骨頭,把他的身體釘銬在木架上,擡到城內東門處示衆。邵雲衣衫襤褸,露出背部的黑色紋身,引來一名惡少走上前來撫摸,和旁邊的同伴笑謔說:“好紋身,可爲吾刀鞘。”

邵雲大怒,帶着木架子奮力撲打對方,又被拉回原地。邵雲在寒風中被釘銬了四天,水米不進。第五天,婁室下令把他凌遲。行刑中,邵雲滿嘴含血,噴了金軍一臉,剜眼、摘肝,邵雲依舊罵聲不斷,直至氣絕身亡。

他聽聞慘訊之後的當晚,失態至近乎瘋狂。他策馬入城,焚盡了城內所有的道觀和寺廟,一劍劍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趕來的士兵們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身邊——他放眼望去,各個兒郎都是年輕到令人心疼的面龐,是他不惜金銖,不惜情義留住的李家軍。聽聞同袍身遭慘禍,有人淚痕滿面,有人切齒痛恨,卻無一人言降,言逃,言敗。

“天地不仁,神佛無眼!”連他的那匹神駿坐騎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憤,不住地噴鼻頓蹄,他勒住繮繩,平舉劍鋒,畢剝燃燒的火光如血,映襯他滿臉厲色,“休得妄想與野獸談仁義!這血債要靠自己來討,這陝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馬離去,身後是兒郎們下拜的呼聲,震撼天地,“願爲將軍效死!”

他清楚,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城牆,都浸滿了戰友的鮮血。高天孤月,他獨自來到烽火臺,跪倒在地,撫摸着巨大的青石,朝着平陸的方向失聲痛哭。

那晚的李彥仙沒有點燃烽火。他明白,不會有援軍。

這襟帶兩京,崤函重關之地早就被退守臨安的朝廷放棄了。趙宋官家只顧在繁華江南之地苟安,歌舞遮蔽眼目,綢緞纏裹身軀,居上位者怎會記得在煙塵烽火裡痛苦掙扎的百姓萬民。

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離不開。

縱使這亂世血腥渾濁,他只想用一己忠直之軀試補天裂。

許久之後,邵舟看着那人終於放下了搭在臉上的袍袖,疲憊地笑了一笑。

“如此,甚好。”

他平素清冷,笑起來卻如春華暖陽。如果邵舟沒有注意到剛纔他抵住牙關的拳頭上有深深的一行血印,就幾乎想把那個笑容讓丹青之手留住,好讓世人也永遠記住,而不是隻鎖在這個院落裡,孤寂得連風聲都聽得清晰。

那人像是收盡了身邊的戾氣,問向邵舟的語氣第一次溫和可親,“你表字是什麼?”

“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對。

“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挺好。”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又偏頭看過來,“你去找個道觀,就說有個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們收不收吧。”

邵舟大驚,訥訥:“怎麼好讓將軍去那裡……”

“那又如何?”他仰起臉時,正值朔風剪雲,一片枯葉掙脫了樹枝的束縛,悠悠地向他飄下,他不躲不避,讓那片枯葉輕吻上臉頰的一痕傷疤,“等到李節度北伐回來,這個城裡不就有兩個他了嗎?你準備怎麼交代?”

邵舟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回覆。見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渾身發抖,笑得眼角淚光閃爍,像所有歸於天宇的英魂都附於他身,要藉着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憤懣冤屈一吐殆盡。

“皇宋北伐,兩河興復,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來管我了。”

3、

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後,邵舟少有見他露面。平日裡放心不下,攜了糧米濁酒去道觀裡看望,那人也只是讓他放下東西,連個謝字也沒有。有時候他把前線勝利的消息寫成書信隔着門縫投進去,也等不到一絲迴音。

臘月三十,皇宋連克太原、元城兩處堅固城池,陝州軍民聞之無不歡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燈舞獅,整整熱鬧到元月十五才罷休。城內羊角山上那座呂祖觀卻依然重門深閉,青苔滿階,像是隔絕於這塵世之外一樣。

冬去春來,黃河水漸漸解凍,邵舟這日牽了府衙裡的馬匹去萬錦灘刷洗。這處正是陝州盛景,北面是蒼茫百里,綿延起伏的中條山,西面是自天際而來的滔滔黃河,南望是鱗次櫛比、屋舍儼然的陝州城。一到日暮之時,波光粼粼、沙鷗鳴啼、錦鯉躍尾,古來文人騷客到此,胸中均有無限江山豪情抒發,因此得名萬錦灘。

邵舟繫了攀膊,洗刷完馬匹,讓馬兒順着河灘碎石路自行回城,這才擡眼遠望。點點金光綴在波濤之間甚是可愛,水流平緩之處有幾艘筏子自在往來,漁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閒適好景。耳邊卻有洞簫之聲伴着晚風斷續傳來,其聲嗚咽,初時只覺得吹奏之人頗通音律,情志委婉纏綿,再聽下去,漸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聽者雖站立在一片金紅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頭頂冰雪。

他被曲中悲意震懾,四顧空曠,循音去找,正是數月不見的清慧道人。其人臨風而立,俯視着奔流不絕的黃河吹奏不歇,一襲青黑色的羽紗寬袍被風扶動,衣袂翻飛,飄舉若神仙中人。

等到邵舟氣喘吁吁地爬到高處時,清慧道人已收了洞簫,看他上來支肘喘息,不由得微慍了臉色,“軍中子弟個個身體強健,整日裡打熬武藝,怎的你就如此身弱,邵雲是怎麼教的弟弟?就許他自己當統制,也不想着給你討個前程?”

邵舟聽着他話語並不是真正怪責,反而有種難得的親近之意,就先規矩束手行了一禮,“將軍有所不知,小子自幼就體弱難養,家父家兄難免溺愛,因此只是在雜務使役上勤快些個,平安一世就罷了,倒不曾想過功名甚麼的。”

“我既已不是塵網中人,又何必再用舊時稱呼,改了吧。”

“喏。”

一丸紅日漸漸西墜,山上林木茂密,黑影深重,他二人緣階拾步下山,一路上邵舟不嫌繁瑣,只專講國朝這些年的逸聞雜事、政言立論。清慧道人聽到他說殺白馬改紹興一事,終於忍不住截斷話頭:“官家真的這樣說,當面斥罵二聖是個甚麼東西?”

“是,二聖靖康年間棄天下於不顧,雖是父兄,官家亦深恨之。白馬一事還驅逐了七十餘位想要和金國議和的臣子,只肯犁庭掃穴,才能罷休。”

“這官家,根本不是趙宋的官家。”清慧道人突然停步,望了望天邊的幾點孤星,又看了一眼被這悖逆之言嚇到的邵雲,才又緩緩補上後文,“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來了。”

他們一路行得緩慢,入城之時已是晚間。陝州雖然不似都城東京那樣繁華,倒也有珠簾繡額,臺閣並起的規模,如今前方接連克復城池,晚間便不似剛開戰時盤查得那般嚴密,四處燈燭明耀。商鋪集市多有營業,行人仕女不絕於路,香車駿馬熙攘來往。邵舟偷眼看向清慧道人,只見他像是比自己還要熟悉這街道巷陌,每次移向擡步絕不猶疑,這繁華市井之中,唯有他一身清清冷冷。無人向這一抹孤單身影問候半句,亦沒有人關心這道人又要去往何方。

“唉——”行至羊角山下,清慧道人才嘆了口氣,“上次你和我說的趙官家做的《青玉案》是絕妙好辭,一直到現在還未謄抄給我。”

邵舟聞言急忙回答,“那不如就今晚叨擾道長,我把官家這幾年做的詩詞都細細抄來給道長看。”

清慧道長不置可否,只是一自上了山徑。

邵舟自然緊跟在後,山徑狹窄,他二人只能前後通行,走了數十步,又聽到道人在前面和他言語:“我是不祥之人,你又說自己身體孱弱,那日你救我時撿到的那枚銅印,儘早丟了或者埋了,沒得妨到你。”

邵舟聽到他緩緩如此說起自身,語調也枯木一般無悲無喜,自己倒忍不住哽咽起來,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答:“將軍莫要這樣說了,如果將軍是不祥之人,這太平光景又是誰掙來的呢?”

他還沒說完,頭上就吃了一記拂擊,前面那人語意嚴厲了起來,“那自然是這裡的官家帶着你們節度和其餘帥臣,並御營幾十萬將士九年之功。我算個甚人?不過是這天地間一隻孤魂野鬼,如此說倒折煞了我轉世的福氣!”

一時無人言語。又行了幾裡,邵舟倒歇得比清慧道人還要多個幾次,直到山頂方纔住腳。清慧道人見四下寂然,又開口解釋:“讓你埋了還有一重意思:那枚私印是當年我父刻贈於我,各軍將見印如令,如果你不慎丟棄,被有心人撿了去,會壞了那位李節度。你可懂?”

邵舟聽到後才規矩回答:“喏。”

呂祖觀不過小小几堵粉牆,低矮一道木門,院內松柏參天,花草覆地,這時節正是玉蘭花開的好看,團團簇簇,生在枝頭碾玉生雪,落於階下風露遺香。清慧道人開了門環上的小鎖,示意邵舟進去,他自在階下袖手臨月觀花。

屋內一片漆黑,邵舟從懷裡擦亮火石,摸索着先點了火摺子,再剔亮燭火,纔看見周遭景象。這室內極爲樸素,只有一簾,一榻,一書案而已。榻上的被褥帳幔是最普通的藍染布,漿洗的潔淨無塵,有幾處已經泛了白,就連尋常百姓家都比這來的舒適,清寂樸素如同雪洞一般。

邵舟去書案上尋找筆墨,翻動時才發現厚厚一疊染了墨跡的紙張。他好奇拿起來觀看,原來都是國朝明發佈告於天下的北伐檄文,張張皆是一筆端正清逸的小楷。用蘸金屑的墨汁,一字一句,書寫下來,不知道要費多少書寫者的心力和眼力。他捧在手裡,翻動幾張後急急又看,果然數千數百張,連着在牆邊已經捆紮好的十數捲紙,都是如此之言:

“武侯《後出師表》述昭烈志氣,曰:‘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靖康之恥不雪,朕每稱天子,默然自慚;兩河不還,諸卿自謂漢臣,亦復可笑。故北伐也,事關國本,未建太平之世,敢稱三王之後?不承漢唐之疆,何繼華夏之統?

邵舟捧在手裡,已不自覺地念了出來。他自己沒覺察到雙手已簌簌顫抖,聲音雖低,卻已讓立在門前的清慧道長聽到。

“繼續念,大聲念。”那人用衣袖拂了拂蹲踞在階前石獅上的落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天上的人想聽。”

邵舟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他提高了聲音,每一詞每一句的迸發都像是有一團火在煎熬着他的血,快要熬到幹了,彷彿直到皮肉骨骸都化爲灰燼,那不屈的業火才能平息。

“建炎立號,已歷九載。君臣一體,相忍爲國。天運循環,砥礪相長。今皇宋國勢復振,兵甲精足。治得御營左、右、前、後、中、騎、水、海諸軍,計三十萬衆。又起中原、關西士夫,凡五十萬軀。信臣精卒,叱吒景從,此亙古未有之盛也!自當蹈勇奮武,盡收故土,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

唸到這裡,他再也隱忍不住,終於擲下了那一張薄如新雪的紙張,衝到屋外,對着那個木雕一樣的人影將心底的疑惑盡數拋灑:

“李節度,李將軍!李彥仙!”

“是不是,陝州城敗過!你就是從那裡來的,對不對!”

“我爹呢?我兄長呢?我呢?”

“咱們數萬的李家軍呢?都死了,都沒了嗎!”

沉默。

邵舟失了全身的氣力,跪倒在滿地的落花裡,抱着那人的衣袖,痛哭失聲。

直到他感覺那個人的手輕輕拍着他的發頂,一下又一下,幾乎沒有觸體之溫,就像是衣袍裡藏了一段冰雪。

“是。”

“天上的人都想看啊,要五萬多份,我沒日沒夜的寫,寫上十年,還不知道夠不夠。”

“那些人,都是我從各地招募來的兵勇義軍,之前什麼潑皮流氓的事沒做過?

“給他們燒紙錢,徒惹笑話,不如告訴他們一句‘大軍過河’來的痛快。”

邵舟清晰地感覺到,雖然那人說話的語氣沒有變化,依然是木呆呆的,但有兩滴冰冷的水珠清晰地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4、

日月穿梭,時光如飛。

邵舟在二十三歲那年得了個女兒,他特意備好了拜禮,想請清慧道人爲他的女兒起個名字。那人依然在道觀中每日書寫,罕問世事,模樣未變,只是鬢前的白髮漸漸多了起來。

其實邵舟亦不知道他的歲數,當年救起來他的時候,看着是三十來歲的模樣,可這幾年他舊傷新疾纏身,受了不少折磨,雖是通身上下的清貴風姿還未磨損,卻逐漸有了大衍之年的勢頭。

“你怎麼這事上泛起糊塗來?”清慧道人慢慢地在硯池中磨着一截墨,不住地咳嗽——這是當年他在河裡溺得久了,肺裡留下的病根。因爲咳疾,他的手經常握筆不穩,最近牆角書架上堆積的紙卷速度明顯慢下來許多。

“陝州城裡的那位提拔了你,這幾年你做的不錯,府衙總管的位置也交給了你。他這個人,別看平時什麼都不說,部屬家裡的事情都要操心的。現在你得了女兒,卻叫個外人起名字,他小心眼起來,可就惦記上了。”

他搦着一管狼毫筆,在硯臺裡潤了潤墨,突然又笑起來,“如果他又有點好奇,跑來觀裡看看這個外人,你說,這陝州我還住得下去嗎?”

邵雲出征回來後自然也知道弟弟結識了個道長,經常供養不斷,一開始擔心自家幼弟沒見過世面,別被妖道嘴裡的神魔之法給騙了,就提出要上羊角山來拜會一番。每次來訪,清慧道人不是在山中採藥,就是出外雲遊,十停裡有十停見不到真面目。邵雲的橫性子發起來,差點踹了那兩扇破木門,直到邵舟讓兄長看了道觀裡已經摞了數個書架的紙卷,才平靜下來,只告訴弟弟以後供養也算上他一份,就不再提起此事。

邵舟聽他這樣說,就點頭:“喏。”

但還未過片刻,他就又笑言:“那以後我有了兒子,還是要讓道長教他書法武藝的。比如這手字,我家裡人可是寫不來這麼好,現在去上私塾,束脩收的恁貴,先生也沒道長的學問多……”

他還沒說完,就遭一口打斷:“你倒打的好主意,賴上我了不成?”

邵舟笑着從席上起來,向對面那人唱了個喏:“那小子先謝過了。”

清慧道人對他無奈,只好說:“陪我出去走走,最近黃梅季,紙張潮溼,也沒法寫字。”

果然,外面的雨絲纏綿流轉,只潮溼了地皮。吹落在地下的槐花榆錢青白相間,綴了一層細密的水珠。邵舟怕清慧道人受了寒,夜裡咳起來無人照看,就在他身邊小心爲他撐着紙傘。他們緩步到山頂茅亭中,才停步觀看。

羊角山位於陝州城北部,其險峻有詩讚曰:“獨角懸空黃河中,疑是三峽飛來峰。仰首蒼松三千丈,俯視驚濤瀉九州。”在山頂盡攬陝州四面環山三面江水,半城煙樹半城田畝的勝景。遠處城牆上,依稀可見士卒帶甲挎劍巡邏的身影,那面經歷了戰火與鮮血的大旗豎在關頭,哪怕旗幟沾了哀婉的雨絲沒法翻飛飄舉,那“中流砥柱”四個遒勁大字都已映刻在此處居民心魂之中,無一日忘記。

細雨潤溼流光,他們一人坐在山石之上,一人侍立於側,都只看着天地之間的迷濛安寧之態。山下有老者趕着耕牛吆喝着路過,又有采藥人挑着擔子從石徑下來,在山道上逍遙作歌,漸漸又去得遠了。

“昨日,我夢見邵雲了。”

“他問我,你來了這裡一遭,可去過淮上了嗎?看過南陽了嗎?拜了堯山山神廟了嗎?去京城嶽臺了嗎?我答,都未。”

“他就老大不樂意,跟我甩臉色說,那你來這裡作甚?這幾年不是白呆了?咱沒指望你進京城見神仙一樣的官家,可倒是把天下游覽一番,俺聽着也快意些個。”

邵舟抿嘴一樂,“這倒確實是家兄的脾氣。”

他還未來及繼續攀談,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足音,邵舟回頭一看,正是府衙裡的一個青衣僕役。來人見面便匆匆揖了一禮,“管家讓小的好找,晉王殿下和邵節度在議事,喚您過去。”

清慧道人靜坐在石上,並未回頭,聽了只淡淡道:“去罷,莫耽誤事體。”

邵舟心中不知怎麼,總是有些惴惴,猶豫着說,“那小子過兩日再來,給先生送新裁的道衣。”

“好。”

“還有先生不要只吃陳米,久了對脾胃不好。”

“又沒有腐壞,吃了怎的?”

“今日帶了新磨的金粉,先生不要抄寫太過,傷了眼睛不好養。”

“現在一天也就只寫一張,金粉用完了再說。”

“那先生夜裡要記得服藥,咳久了總是傷身,家兄說從東京那邊來了個大夫,之前是岳家軍的內科聖手,趕明兒帶來給先生瞧瞧。”

他站在那裡囉裡囉嗦,總覺得有叮囑不完的事體,終於惹得清慧道人不耐煩起來,一甩袖子,“你話今日怎麼這麼許多!休煩我,去忙你的罷!”

邵舟笑着打個躬:“是,這就去了。”

他隨着僕役匆匆而行,下到半山時停步,回首望去,那人還坐在亭中未曾移步。其身影端莊不可摧折,似與他前世今生守護的青山、大河,和着無邊的煙雨融爲一體。

又兩日,邵舟覆上呂祖觀,門環銅鎖虛掛,木扇半掩。

他悄步走進去,落花滿地,庭中靜寂,四下皆是鳥鳴鵑啼之音,遠處風嘯鬆海,平添無限孤寂之意。

那人常在的靜室如今空無人跡,只留下滿牆滿壁的紙卷,書案前用銅簪釘了一頁白紙。邵舟走過去,見上面的字正是他熟識的清慧道人的筆跡。想來那人出身豪強之族,幼時一定得過名師指點,又加自己天資聰穎,苦練不輟,纔能有這樣牽絲飄舉,提捺雍容的好字。那張謝公箋託在手中輕若無物,寫的正是半闕趙宋官家聞名天下的《青玉案》: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衆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本章完)

316.第312章 倚河379.第374章 冷言冷語387.第382章 一進一退153.第152章 決策227.第225章 彙集413.第407章 進軍198.第196章 且說且笑318.第314章 擡槍(2合1還債)387.第382章 一進一退354.第349章 有心190.第188章 你知我知12.第12章 界溝157.第156章 河灘397.第392章 堤坡面理233.第231章 賬目(7.5k勉強二合一)320.第316章 發兵158.第157章 或言南北338.第333章 交易247.第三卷總結兼百萌感謝218.第216章 名將361.第356章 有初359.第354章 取捨(下)415.第409章 黃綠347.第342章 秋風158.第157章 或言南北310.第306章 炸醬麪168.第二卷總結 兼致歉信 兼本書開書四月小389.第384章 映雪映月11.第11章 天日昭昭(續)22.第22章 官家到底在想什麼?188.第186章 陽谷388.第383章 思前思後439.第432章 斷絕245.第243章 不忘(上)200.第198章 殿試(上)478.同人30:楊沂中發現了什麼——LiaWind283.第280章 蠟燭476.同人28:宋世祖詩詞鑑賞系列——星星下175.第173章 凌晨過驪山318.第314章 擡槍(2合1還債)210.第208章 一波194.第192章 其易其難346.第341章 正詭363.第358章 江東194.第192章 其易其難355.第350章 獻禮440.第433章 敕約429.第423章 保全(續)139.第138章 攻心392.第387章 舉火成炬215.第213章 平陸101.第100章 南陽(下)166.第165章 梳通上下(上)220.第218章 耳光243.第241章 亂戰293.第289章 好男兒240.第238章 奔援25.第25章 一將之論435.第428章 將死368.第363章 賦詩147.第146章 一丈青73.第73章 劫寨25.第25章 一將之論465.同人17:氣球上的貝指揮——素來不言30.第30章 寧國111.第110章 歸城(續)479.同人31:聊齋志異系列——阿楷sama125.第124章 接連88.第87章 召見(上)(感謝白銀盟大佬‘。61.第61章 廣濟84.第84章 流光(上)21.第21章 官家到底開竅了!(皮卡丘生快(137.第136章 來了423.第417章 崩摧(再續)392.第387章 舉火成炬111.第110章 歸城(續)441.第434章 又是459.同人11:紹宋御營軍制及編制、番號初探95.第94章 來軍443.完本感言192.第190章 何去何從350.第345章 彙報(大家聖誕快樂,寒門生日40.第40章 買賣(中)255.第252章 天理330.第326章 往歸149.第148章 召見40.第40章 買賣(中)83.第83章 小酌350.第345章 彙報(大家聖誕快樂,寒門生日192.第190章 何去何從224.第222章 囑託(2合1還債)34.第34章 公私10.第10章 天日昭昭334.第329章 詰問356.第351章 黯然444.第436章 附錄:番外1——榴彈怕水101.第100章 南陽(下)308.第304章 喪家犬(2合1還債)324.第320章 色彩361.第356章 有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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