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告訴我一個地址,我們沒有在電話裡講那麼多,他仔細的交代了地址,說到時候會有人接我,然後就掛掉了電話。
我必須要非常的小心,所以從家裡出來之後,我沒有馬上就朝陳老說的地址趕,而是打車到附近一個很繁華的商場轉了一圈,混在雜亂的人流中從另一個出口離開,又接連倒了幾次車,東繞西繞了至少一個多小時。
陳老告訴我的地址在老城的大樹街,那是老城建築最密集的一個地段,簡陋陳舊的居民區,菜市場,夜市,連成一片,髒亂不堪。走在這裡,我就覺得雖然來往的人非常多,但正因爲這樣,其實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我穿過氣味很奇怪的菜市場,轉進一條小巷,就像進了一個迷宮,來回繞了幾圈,有點迷了。不過最後我找到了陳老說的一個標誌性的建築,然後又朝東邊走了一段,這大概就是目的地了。
但是當我來到目的地的時候,卻不知道該怎麼走了,這種地方的住宅比我的年齡都要大,根本沒有門牌號碼。我來回看了看,幽深的小衚衕裡看不到一個人。
不過我順着衚衕走了十來米之後,就在一個門洞裡看見了一個蹲在地上抽菸的老頭兒。我確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當我走到這兒時,那老頭兒就叼着一個快燃到頭的菸屁股,衝我招招手。
“是來找人的?”他戀戀不捨的把嘴裡的菸屁股又嘬了一口,揉揉眼睛,道:“你叫什麼名字?”
“北方。”我記得陳老的話,我覺得這可能就是來接我的人,所以很乾脆的就跟對方說了實話。
“就是你了。”老頭兒站起身抖了抖腰,他大概有六十多歲,一臉褶子,穿着和長相都和那種在市井街頭混了半輩子的老混子一樣,一笑就露出一口被煙燻的幾乎發黑的牙齒,而且站起身也顯得勾頭拉磨,總之相當猥瑣:“有人在等你。”
“麻煩你帶我去,謝謝了。”
“你是年輕人,腦子清亮,很懂事的對不對?”老頭兒叫我走到門洞裡,沒有帶路的意思,站着跟我閒扯:“現在這個世道,誰活着都不容易,像我們這樣的老人,很孤苦的,沒有單位,沒有養老金,物價一直在漲,醫院又很坑人,就拿前段日子說吧,我到醫院去看看腿,其實是沒有什麼大毛病的,但是一下子花了幾百塊,給了點不中用的藥......”
我一下子就暈了,這老頭兒分明知道我過來見陳老,但是站在這裡神叨叨的,不知所云。
“你?”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話說透了就沒意思了嘛。”老頭兒伸出兩根手指,來回搓了搓,嘴巴都咧到耳朵根兒上了:“我這麼大年紀,在這裡蹲着等你那麼久,你總得意思一下的對不對?我不訛你,按勞取酬,你給二百塊帶路費怎麼樣?”
我看着這個神叨叨如同街頭巷尾見人就白話騙錢的老神棍一樣的老頭兒,越來越迷糊。但是這個時候,我只想早點見到陳老,所以懶得再問那麼多,拿了二百塊錢給他。
老神棍一下子就精神了,臉上的褶子都少了很多。之後他很盡職,帶我繞到前面不遠的另一個門洞邊,拿鑰匙開門。這是個很老的小院子,走進去就讓人有種破敗且消沉的感覺,心情不由自主的壓抑了。
我跟老神棍走到小院的正屋,又穿過臥室,在臥室後面的牆角處,有個很不起眼的小門,大概一米多高,人走進去得彎腰。老神棍把我帶到這裡就不走了,指着小門道:“進去吧,他在裡面。”
說實話,眼前的一幕讓我覺得心裡發慌,這是很多鬼片裡面常見的橋段。老神棍轉身順着原路離開了,留我一個人站在小門邊上,處在這個環境下,我的心情更緊張而且謹慎,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不該推開這道門。
“北方......”
在我猶豫間,從小門後隱約傳來了一個聲音,依然是很熟悉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我心裡的疑慮就瞬間被打消了,伸手輕輕推開了眼前的小門。
小門後是個非常小的屋子,沒有窗戶,頭頂吊着一盞昏暗的燈,因爲不通風,所以屋子裡飄着一股陳腐且怪怪的味道。整個屋子裡只能擺下一張小牀,在推開門的一刻,我一眼就看到昏暗的光線下,躺在牀上的陳老。
他的臉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靜靜的躺在牀上,我的鼻子有點酸了,一步就搶過去,蹲在牀邊看向陳老。
我抓起他的手,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對陳老的感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我來說,這是個亦師亦父的人。
“北方,我很好,很好。”陳老輕輕拍拍我的手背,以此來安慰我,他的臉色雖然蒼白的沒有血色,但是他的表情,他的語氣,都如過去一樣溫和親善。
“佩新很好,現在在同學家裡,您不用擔心。”我之前想好了很多話,但這時候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時間不多了,北方,你已經知道了一些事情是不是,否則的話,你接到我的電話就會被嚇住。”陳老苦澀的笑了笑,自嘲一般的道:“對於你們來說,我已經是死去的人了。”
在過去,我雖然經常因爲一些小事欺矇陳老,但那種欺騙沒有惡意,就如同一個孩子犯了錯怕受到責罰而對父母撒謊。然而看着眼前的陳老,我不想再撒謊。陳老是知道一些事情的,跟他稍稍一說,估計他就會理解。
“是所裡的武勝利。”我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道:“您有段時間沒有到所裡去了,所裡的事可能您不知道。上週五,武勝利心臟病突發,半夜猝死在宿舍裡,醫院給了死亡證明,所有人都以爲他死了,送到了太平間,但是,當天晚上,他就跑到我家門口等我。”
“他怎麼可能這樣?”陳老的眉頭一下就緊緊皺了起來,和我想的一樣,武勝利那種在單位一聲不響的人是很難引起別人注意的,一旦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就會讓人感覺無比的驚訝。
“我所知道的,都是他說的。”我道:“他有西周鳥喙鼎裡面的殘留物。”
“殘留物是你給他的?”
“不。”我搖搖頭,對着陳老比劃了一下,道:“他有一隻青銅小爐,小爐子裡有類似鳥喙鼎裡的殘留物。”
陳老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嘴脣動了動,卻沒說什麼。
“他說了一點關於大雁坡的事。”我看着陳老的臉色和情緒都不好,就放慢了講述的速度,道:”但是他沒有說的太多。”
“北方。”陳老的情緒恢復的很快,就一分鐘的時間,語氣已經平穩了:“有些事,的確有必要跟你講講,我沒有時間了,需要你替我保管一些東西。”
“老師,您會沒事的。”
“這些東西,你要好好的保管,你還年輕,我知道把東西交給你,可能不太妥當,不過除了你,我不知道還可以交給誰。”陳老又笑了笑,道:“不用安慰我,一個人,活多少年纔算是多?大雁坡,那真是難忘的大雁坡......”
陳老暫時還沒有說什麼,但從他的語氣中我能聽出,當年的大雁坡,可能發生過一些事情。
“北方。”陳老突然就凝視着我,這一刻,他的表情有些奇怪,說不出是怎麼奇怪,卻讓我心裡驟然間有點不自然的感覺,但他的這種表情很快就消失了,繼續道:“大雁坡的事,過去很多年了,你要不要聽聽?”
我點點頭,我很詫異陳老爲什麼會有這種讓人感覺奇怪的變化,不過我還是能體味到,他確實時間不多了,該說的事情,想必都會說清楚的。
“關於過去,我很少會提起來,你年輕,思想或許比我更活躍,能想到的更多。”陳老慢慢的靠着牀頭,望着頭頂那盞昏暗的燈,道:“我從來不想多說任何一句關於大雁坡的事,那是一個讓我難忘,又無比傷感的地方。”
“老師,大雁坡,究竟發生過什麼?”
“北方,我帶了你有幾年了,你的記憶力很好。那麼,你就應該記得,我很忌諱談起我的妻子。”
“是,我記得。”我很訝異,陳老說着說着突然就改變了話題,但是他的思維意識明顯還是清晰的,所以我沒有發問,只是回答了他的問題。我記的很清楚,陳老忌諱提及自己的感情以及妻子,從我認識他開始,他一直獨居,在他的家裡,找不到任何關於他的妻子的痕跡,這甚至會讓人誤會,他從來都沒有結過婚。
“她死在大雁坡了。”陳老默然,接着道:“永遠都回不來了。”
“老師......”我確實沒想到陳老會在此刻提起這些,一時間就不知道該怎麼接口了。
“言歸正傳吧,說大雁坡的事。”陳老擡起手,在眼角擦了擦,道:“但是,有的事情可以說,有的,我不說,你也不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