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河邊的婦人姑娘們幾乎都湊在一處, 一邊洗衣一邊聊天更好打發時間。

佟穗妯娌倆休息的地方離她們有些距離,等她們站起來去跟洗好衣服的阿福、阿真匯合時,也有其他人忙完了, 在回村的路上湊過來搭訕。

“綿綿她娘好幾年沒出門了吧, 這水靈模樣,瞧着咋跟你剛嫁過來的時候沒多大變化。”

“蕭二媳婦也是個俏的,小兩口可真般配。”

當着本人的面當然都是各種誇詞, 佟穗是新媳婦,靦腆笑笑便能應付,柳初太久沒跟外面的人打交道,不善言辭, 妯娌倆倒是挺像。

靠近村子後, 婦人們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佟穗被蕭家西邊空地上齊刷刷操./練的幾排人吸引了, 只見老爺子蕭穆站在木頭搭建的簡陋臺子上演練招式,二叔蕭守義穿梭在隊列中隨時糾正別人錯誤的地方。雖然大家穿的都是襤褸布衣,因爲動作整齊,竟也頗有幾分威勢。

佟穗粗略地數了數,大概有四十多個年齡不等的大人,三十多個孩子,其中包括兩個眉眼英氣的小姑娘, 無論看熱鬧的村人如何玩笑,她們兀自揮臂擡腿, 有模有樣。

佟穗小聲問柳初:“祖父還收女弟子?”聽說武行只收男徒。

柳初:“好像一直都沒定過規矩, 只是早些年沒有女孩子會動學武的心思,後來亂了,聽說祖父不收錢,就有女孩子過來試試, 見祖父願意教,她們也就跟着學,不過敢學的還是少數,好幾個興致勃勃地來了,被人一笑便跑了,臉皮薄,抹不開。”

佟穗看向那些或站或坐把練武當看戲的閒散村人們,男女老少都有,邊議論邊笑,指指點點。

柳初繼續給她介紹:“聽四弟說,每天都有七八十人學武,還不是同一批,所有人都加起來能有五百多個,還有人專門騎毛驢騾子從更遠的村鎮趕來。”

佟穗羨慕道:“我們家離得太遠了,不然讓我哥我弟也來學。”

獵戶家的功夫都是在山裡摸爬滾打總結出來的野把式,蕭家傳授的纔是正宗武藝。

柳初笑道:“遠也不怕,以後二弟陪你回家探親的時候讓他多指點指點,比跟着大家一起學還快呢。”

提到蕭縝,佟穗在人羣裡找了一圈,沒找到。

有圍觀的村民們朝妯娌倆這邊張望,交頭接耳,兩人就先進去了,將喂騾的青草放進騾棚,餵豬的苦麻子草直接撒進豬圈,只剩下留着做包子的馬鈴菜。

整理完籃子,佟穗剛要往東院走,一轉身,發現蕭縝竟然坐在中院的堂屋,手裡拿着一本書。

他顯然早就瞧見她們了,臉正朝着她這邊。

柳初搶走她手裡的籃子,鼓勵道:“我先回去了,你去陪二弟說說話。”

佟穗犯愁,她跟蕭縝真沒什麼好說的,昨天上午那般驚險,兩人說的話也屈指可數。

眼看柳初都走開了,佟穗只好硬着頭皮朝蕭縝走去。

蕭縝看着她漸漸靠近。

佟穗倒是巴不得他低頭去看書,那樣的眼神,害得她險些連路都走不順。

“你怎麼在這兒,沒去幫祖父二叔教授武藝?”佟穗儘量神色自然地問。

蕭縝坐在大家吃飯的地方,不是飯點,兩張矮桌豎立在側,周圍擺着一圈小板凳。

他隨手抄了一張放在旁邊,再看向佟穗。

佟穗挨着他坐下。

蕭縝這才解釋道:“那邊兩人就夠了,最近要提防流民,我們兄弟會留一個在祖父這邊守着。”

佟穗:“……那我明天不出門了,幫你守?你忙你的去。”這麼一個大勞力,用來看家太浪費。

蕭縝:“我是守家財,也是守你們,真來個狠的,你們喊人都來不及。”

佟穗不吭聲了。

蕭縝:“況且我現在帶傷,暫且忙不了別的。”

挖坑埋屍那是沒辦法,有時間休養還是休養的好,不然傷口反覆裂開他也吃不消。

佟穗想到了昨晚,他確實沒動傷多的那條手臂,光動腰了。

回憶讓她臉上的熱度明顯上漲。

蕭縝則看見一張粉桃花似的臉。

這幾晚,只新婚夜點着喜燭,光線昏黃,新娘子臉再紅也照不出她此時的嬌羞,隨後幾晚全是黑燈瞎火。

佟穗知道他在看自己,急着轉移話題,指指他手裡的書:“這本是什麼?”

蕭縝左手一翻,露出封皮,上書“六韜”兩個大字。

佟穗是讀過書,但十二歲以前她學的都是私塾先生教的啓蒙書冊,戰亂期間雖然有了宋瀾這位兩榜進士教授,可大家都是逃生要緊,遇到長點的太平才又去學一陣,導致佟穗的學問實在不算高,方媒婆誇她才氣不輸縣城裡的大戶閨秀實屬胡扯。

此時此刻,佟穗認得“六韜”二字,卻不知裡面講的是何物。

她乾淨的眼眸裡全是求知的好奇,蕭縝便給她解釋道:“此書乃姜望姜太公所著,分文、武、龍、虎、豹、犬六卷。文韜卷講的是治國圖強之道,武韜卷……”

治國圖強、奪取天下、軍隊治理、武器戰術、兵種協同,全都是佟穗不曾涉獵也不曾想過的內容,就像枝頭的麻雀不會去想大雁爲何能飛那麼高,像村裡洗衣做飯的姑娘想不出高官家的小姐每日都會做哪些文雅之事。

既不懂,也無從瞭解。

“你,你都看得懂?”佟穗下意識地問。

蕭家確實是遠近村落中的大戶之一,佟穗也早就知道蕭家祖上是世襲的千戶武官,可出現在她眼前的蕭家兄弟們的身形、談吐、做派跟二哥佟貴好像也沒有太大區別,哪怕蕭縝特殊一些,佟穗也無法將他與滿腹經綸聯繫到一起。

蕭縝:“怎麼,我不像?”

佟穗:“……”體型健碩,殺人不眨眼,哪裡像儒士了。

蕭縝合上書,站起來道:“走,我帶你去書房看看。”

老爺子的中院也蓋了東西廂房,東廂做祠堂,西廂是三間格局,北屋做書房、堂屋待客、南屋做學堂。

蕭縝幾兄弟小時候都是在自家學堂讀書,蕭家單獨請的教書先生,現在各種條件都變了,綿綿跟齊耀去村裡私塾啓蒙求學,學堂留給自家人閒暇看書用。

老爺子對家中藏書管得嚴,除了老爺子、蕭守義、蕭縝能把書拿出來,其他人想看都只能坐在學堂,看完再把書放回去,絕不許帶出門。

這會兒西廂門是鎖着的。

蕭縝自然有鑰匙,打開門,帶着佟穗進去了。

最先看見的是待客用的堂屋,桌椅地面出奇的乾淨。

蕭縝:“這邊都是祖父自己打掃收拾。”

佟穗早上跟柳初過來做飯,撞見過老爺子端着水從裡面出來。

“學堂那邊只有桌椅筆墨,來書房吧。”

北屋書房跟小兩口的居室一般大,沒有搭炕就顯得寬敞多了。進門的右手邊,也就是靠窗一側中間擺着一張大書桌,南北兩頭分別貼牆豎着一張一人多高的櫥櫃,用來放文房四寶、花瓶擺件、畫軸等物件。

進門的左手邊則依次陳列着五排幾乎擺滿的書架,書架用木厚實底座穩重,很難推倒。

如入寶庫,佟穗放輕了呼吸。

但凡見過蕭家書房的村人們,無不羨慕欽佩,誰不想做個出口成章的文人,奈何大多數百姓連書都買不起。

蕭縝卻無任何炫耀之意,如果佟穗此時擡頭,便會察覺到夫君眼中稍縱即逝的複雜。

可惜因爲身高差距,佟穗很少會去特意看這位夫君的臉。

她光盯着那些書了:“這麼多……”

蕭縝:“老祖宗們一代一代攢下來的。”

直到祖父遭人陷害丟了世襲的軍職,蕭家就此沒落。

他話語簡練,佟穗也沒深思,自顧自沿着書架一排排看過去了。一圈掃視下來,這裡的絕大多數藏書於佟穗而言都是生平第一次所見。

越是沒見過,越是每一本都想看。

可這些都是蕭家的寶貝,老爺子當眼珠子珍惜的好東西。

佟穗語氣隨意地打探道:“家裡喜歡來學堂看書的多嗎?”

蕭縝:“除了祖父,二叔閒時會過來坐坐,三弟四弟五弟都不喜讀書,倒是綿綿很好學。”

佟穗:“大嫂會不會陪綿綿?”

蕭縝:“大嫂一直都很忙。”

他說得委婉,佟穗聽懂了,以前柳初一個人要幹兩房的活,再加上照顧女兒,哪有閒情逸致看書。

“二嬸跟玉蟬呢?”

“她們都不好這個。”

佟穗垂眸,就剩三弟妹林凝芳沒問了,可想想林凝芳只有一日三餐纔會露面的做派,就知道她不會來,或許相府千金也不稀罕一個沒落千戶家的這點藏書。

別的媳婦女兒都不來,想到老爺子威嚴的面孔,佟穗既開不了口,也不好意思直接過來。

最後看眼那些在明亮光線中彷彿安然沉睡的藏書,佟穗努力露出一個笑:“走吧,我還要去跟二嬸打聲招呼,讓她晌午做包子。”

那麼新鮮的馬玲菜,當然要做成午飯吃個最新鮮,留到傍晚都算浪費。

換成佟穗,只要賀氏母女從外面拎來一籃馬玲菜,不用提醒她自己就知道馬上準備蒸包子。

短短的一個念頭,佟穗已經放下這些寶貝書,一心準備等會兒跟賀氏過招的說辭了。

她率先往外走,才邁出兩步,忽然被人攥住了胳膊。

佟穗疑惑地回頭,再……仰頭。

蕭縝看向第一排書架:“那邊都是孩童時期應看的書,一本本循序漸進,你挑一本我帶回去,等你看完我再放回來,換新的。”

佟穗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砸到了:“可,可以這樣?”

蕭縝:“你在屋裡偷偷看,別叫別人撞見。”

佟穗還沒做過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最怕的還是老爺子:“萬一被祖父知道……”

她敬重老爺子,如果老爺子會爲此事動怒,那佟穗寧可不看。

蕭縝:“祖父每日擦拭書架,少哪本他都會知道,好在你是他親自選回來的孫媳婦,只要你看得愛惜,他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肯定會知道?

佟穗的心跳已經快起來了,一邊是明目張膽地壞老爺子的規矩,一邊是對書的渴望。

緊張、爲難、猶豫不決,種種情緒讓才十八歲的姑娘急紅了面頰,眼波左右流轉。

蕭縝垂眸看着,突然掐住她的腰將人舉到門板之後,抵在牆上。

佟穗被迫對上他那張不苟言笑的臉,緊張地偏開頭:“你,做什麼啊?”

蕭縝:“在你這,是祖父的話更管用,還是我的?”

佟穗愣住。

蕭縝:“慢慢想,想清楚。”

佟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