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官章二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

(其中有段內容是之前的《珠簾篇》章節——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聲之大,連整座中原都有所耳聞,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風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廣陵道,當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對胭脂郡感興趣。

因爲胭脂郡的婆姨,尤爲水靈,應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豔而不俗,天然嫵媚多情,哪怕是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別有風韻。

只不過胭脂郡也有衆多不出名的小鎮,就其中在一座小縣城上,卻住着一位曾經登榜胭脂評的佳人。

裴南葦,本該已經殉情而死的舊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卻拾掇得乾乾淨淨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門,養了一籠雞,然後經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隻趾高氣昂的老母雞,帶着一隻只玲瓏可愛的小雞崽,滿院子瞎逛蕩,這裡啄啄那裡點點,久而久之,她雖然有些乏味了,只不過她反而覺得這樣的無趣日子,纔是真的過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輕女子和風吹即倒的老嫗,住得一遠一近,前者偶爾會幫忙往水缸裡倒水,或是送來一些小鎮上註定有錢也買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釵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門,裴南葦也都一一收下,世間女子,無論貧富貴賤,哪有不願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滿臉滄桑的老嫗倒是不送東西,只是隔三岔五來家裡串門做客,有一句沒一句閒聊雞毛蒜皮的事情,說小鎮哪家綢緞鋪有蜀緞賣了,不過老婦人很快就說八成是騙人的,坑那些傻丫頭的私房錢呢。說小鎮最南邊鐵匠鋪子劉幺兒的醜八怪媳婦,竟然勾搭上破鑼巷某個姓張的年輕後生了,真難說到底是誰佔了便宜。老嫗還說她宅子那邊掉了只風箏在屋頂,那些孩子也真是調皮

搗蛋,上房拿風箏也就罷了,還有個小兔崽子站在屋頂朝院子裡撒尿的,結果給她去孩子家門口好一頓罵。

裴南葦每次都耐心聽着,只不過她大多都記不住,聽過就忘了。

終於有一天,有人打破了這份寧靜安詳,是那個叫餘地龍的孩子,他一人騎馬不約而至,腰佩戰刀,翻山下馬的姿勢,乾淨利索,屁大的孩子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她在門口笑眯眯看着,覺得有些好笑。

當餘地龍喊出師孃那個稱呼,裴南葦笑得更開心了,沒着急領着孩子跨入小院門檻,問道:“小蟲子,你喊過多少人師孃啊?”

其實這個孩子以前幾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換了新鮮的叫法,倒也……沒讓她覺得討厭。

自從那個扶牆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傳遍整個清涼山之後,餘地龍就對禍從口出這個說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過面對裴南葦,這孩子實在長不起記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三!不過師孃你,是大師孃!”

裴南葦瞪了一眼,佯怒道:“不會只說半句?”

餘地龍一臉驚訝,“啊?就三?!”

裴南葦在這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孩子腦袋上狠狠一敲,氣笑道:“都是跟你師父學的!”

臉龐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餘地龍嘿嘿笑着,腳步歡快得跟師孃她一起走入院子。

餘地龍喜歡把這裡當自己家,所以他上次纔會跟師孃商量,以後等他攢夠錢,一定要再蓋一棟屋子。

屋檐下一直襬放有兩條小板凳,她倒是有過買張小竹椅的念頭,後來想想還是作罷,她有另外的打算。

兩人坐下後,裴南葦打趣道:“小蟲子,你師父那個大徒弟叫什麼來着?師孃給忘了。”

原本懶洋洋的餘地龍立即挺直腰桿,有些心虛,小聲道:“她啊,叫王生,呂雲長那傢伙說,那是個土了吧唧的名字。不過我覺得吧,其實還好。”

裴南葦促狹追問道:“那麼如果王生喜歡上你師父,就是不喜歡你,咋辦?”

餘地龍張大嘴巴,一臉茫然。

她刨根問底,“嗯?”

餘地龍撓撓頭,低頭盯着鞋尖,輕聲道:“我也打不過師父。”

裴南葦捧腹大笑。

餘地龍很快擡起頭,一本正經道:“師孃,如果王生她真喜歡師父的話,我就跟師父打一架,不過我可不是爲了把王生搶過來!”

這下子裴南葦真有些納悶了,“怎麼說?”

孩子滿臉認真神色,伸出一隻拳頭,“我只是想讓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歡咱們師父,可是小蟲子也有可能打得過師父。”

裴南葦不置可否,擡頭望向院門口,柔聲道:“小蟲子啊,說你笨,笨得可以,說你聰明,也沒錯。”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雙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葦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後,你纔會在某一天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只是那個人不喜歡你,雖然不如兩個人相互喜歡,但比起你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有,要幸運很多。”

餘地龍皺着臉,可憐兮兮道:“師孃,怎麼聽上去好慘啊。”

裴南葦笑問道:“你覺得師孃是開心還是傷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對了,師孃就教你怎麼追求王生。”

餘地龍小心翼翼道:“傻樂呵?”

裴南葦嘴角抽搐。

餘地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腦袋,“師孃師孃!這是師父無意間說漏嘴的!”

裴南葦和顏悅色道:“你答對了。”

餘地龍滿臉驚喜。

裴南葦呵呵一笑,“不過小蟲子啊,你還是老老實實一輩子打光棍吧。”

餘地龍竟然沒有傷心,只是歪着腦袋,兩根手指捏着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麼。

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體,然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還是等我活着從葫蘆口回來再說!”

裴南葦嚇了一跳,“咋回事?”

餘地龍掏出一隻錢囊,鄭重其事地交給裴南葦,“師孃,這是我擔任幽州騎軍伍長之後的兵餉,你還是繼續幫我存着。師孃!要是有一天聽說我戰死關外了,記得別爲小蟲子傷心啊。”

裴南葦皺眉道:“你要去關外打仗?”

餘地龍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師孃!這個不能說,泄露軍機,按北涼律是要被喀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長,要以身作則!”

孩子順便做了個抹脖子翻白眼的動作。

裴南葦收起錢囊,“行吧,幫你收着。”

餘地龍站起身,“師孃,如果我死了,你也別跟王生說我喜歡她。”

裴南葦笑問道:“那你活着回來了,師孃就告訴她?”

餘地龍趕緊擺手道:“別別別,都別說!”

裴南葦問道:“反正都是要師孃不說,那你提這一茬,圖個啥?”

餘地龍頓時懵了,越想越糊塗。

裴南葦起身後,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小蟲子,就憑你這顆漿糊腦袋,以後會是那啥陸地蛟龍?!”

餘地龍悻悻然,大步走下臺階,轉頭擺手道:“師孃,別送了啊!”

裴南葦沒好氣道:“去去去,趕緊的。”

在餘地龍走出大門後,裴南葦猛然聽到孩子的驚喜嗓音,“師父?!你怎麼來了?仗打完啦?!”

裴南葦下意識就快步走下臺階,剛要走到院門口,猛然醒悟過來,停下身影,她大聲笑罵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頭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馬離去,嚷嚷道:“走嘍!師孃想師父嘍!”

如今時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閥的女子突然記起一首小詩,內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詩名與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矚翠林。流鶯無一事,聲遠薜蘿陰。

青壁,翠林,流鶯,薜蘿。

想來她之所以記憶深刻,緣於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時分,與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爲離陽王妃之後,囚禁於高牆之內,看膩了婉約詩詞,才逐漸接觸到一些以往不喜歡的邊塞詩,無非是那些詞彙在詩篇中輾轉來回,徵人,霜月,羌笛,蘆管,鴻雁。

此時裴南葦環顧四周,黃泥院牆,綠意稀稀,無鳥鳴,已有炎炎暑氣。

高樓閨閣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樓可棲才行嘛。

裴南葦想到這裡,便當真有些氣憤了,她獨自在這座小縣城柴米油鹽醬醋茶,當然就只能是跟錢有關係。

自從上次跟那名義上是一縣主薄的傢伙去碧山縣縣衙,成功討要來積欠許久的二十兩銀子俸祿,縣令馮瓘不知爲何很快就被調走,頂替原主薄“徐奇”位置的楊公壽便順勢繼任縣令,縣尉依舊是與新縣令大人同樣出自青鹿洞書院的朱纓,兩人都是赴涼士子。當時她和他去縣衙那趟,碰到過兩位士子,楊公壽還僱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戲,只可惜當時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可是紈絝這個行當裡的開山鼻祖,當年北涼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後頭吃灰,有樣學樣,畫虎類犬。

裴南葦氣憤的地方在於楊公壽勝任縣令後,碧山縣的主薄位置沒有按例繼續補缺,而是重新掛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縣衙那邊給了個“徐奇”既然不去點卯當值,那麼就俸祿減半的說法。據說這還是縣尉朱纓不惜與新任縣老爺據理力爭來的結果,否則以楊縣令的意思,主薄徐奇連一顆銅錢都別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門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縣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門當差的婦人,對她這位主薄夫人更是視若仇寇,油米鹽布等物,到她這裡,一律都更貴一些。那名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原本想要代勞購置,卻被裴南葦拒絕了,裴南葦偏偏就要自己去買,還故意帶上幾顆沉甸甸的銀錠,當然銀子用不上,鋪子那邊也找不開,可當那

些婦人眼巴巴瞧着那幾顆銀錠的時候,裴南葦她心裡舒坦啊。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說,欺負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給自己女人這麼多銀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們這些長嘴婦人的男人,有這本事嗎?

裴南葦的氣憤,還在於你徒弟餘地龍都能掙到這麼多銀子了,你做師父的,也不知道往家裡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顆銀錠換成銅錢,就心疼得厲害。

裴南葦眼角餘光瞥見院子裡那隻老母雞,好像帶着幾萬精兵巡視轄境的大將軍,她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朝它們快步走去,使勁踩在地面上,嚇得母雞和小雞們四散而逃。

裴南葦冷哼一聲,雙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個剛好站在院門口的年輕男人,恰巧看到這一幕後,眼神呆滯,神情恍惚。

他望着那個背對自己的婀娜背影,他握着一隻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纓,是當年跟隨上陰學宮王祭酒趕赴北涼的數千士子之一,若是當時士子以鬱家嫡長孫鬱鸞刀最名動天下,其實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氣絕不在鬱鸞刀之下。

天下理學,南朱北姚!

理學宗師姚白峰已經卸任國子監左祭酒,返回家鄉繼續講學。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來不願出仕,“朱纓”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譽爲“神君”,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關係深厚,朱纓父輩這一帶,七人聯袂名動士林,被稱爲朱氏七龍,更是與當年的“江南盧氏,琳琅滿目”並列。

朱纓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長孫!

哪怕是隱姓埋名,化名爲朱纓,假託朱氏旁支的庶出子弟,朱纓憑藉自身學識卓然遠見,依舊在青鹿洞書院鶴立雞羣,數次書院山主黃裳請去青鹿洞講學的大儒,都被朱纓逼得下不來臺,狼狽不堪,甚至有年邁碩儒還要當堂向朱纓問道解惑。只不過朱纓在赴涼士子中名聲不顯,最多是些桀驁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開的文章,如年輕藩王當時和裴南葦所說,早已在拂水房案頭擺着,連徐渭熊都被驚動,將其高看爲不熟徐北枳陳錫亮太多的年輕俊彥,朱纓在拂水房的代號別稱爲“雛鳳”,已經與鬱鸞刀的“大鸞”並肩!

朱纓,或者說是朱英發現自己嘴脣乾澀,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與初見她便驚爲天人的楊公壽不一樣,朱纓第一次見她只覺得容顏不俗,但是並無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條雨後的軲轆街上,無意間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塊幹餅,輕輕餵給一隻滿身泥濘的黃褐小貓。

他再難釋懷。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長孫,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獨居婦人,於理不合,於禮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當他要開口的時候,那名女子已經轉過身,皺眉看着他,問道:“你誰啊?”

朱纓瞬間心如死灰。

一年來,雖然從不曾說過話,可畢竟或近或遠相見次數,十五次還是十六次了?

朱纓臉色蒼白,嘴脣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他想要舉起手中的錢袋子,想要說這是那位徐主薄上月的俸祿,我朱纓身爲碧山縣衙同僚,只是來此爲夫人送來銀錢。

滿頭霧水的裴南葦不客氣地伸手指着這位呆頭雞,“有毛病?趕緊滾!”

她跑去牆角抄起一根掃帚,怒目相向,氣勢洶洶。

年輕讀書人,黯然轉身。

裴南葦自然不知道這位年輕人的心路歷程,會只因爲她在軲轆街上的那個舉動,便會情不知所起。

不過以裴南葦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恐怕還會重複她之前的無心之語:有毛病啊。

至於很多年後,分明是在北涼官場崛起的朱英,爲何最終卻在涼黨如日中天的時候,毅然決然叛出涼黨,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譽爲“鐵骨錚錚”的名士風骨,硬是多次壓下涼黨後起之秀的官場進階,無人知曉“鐵侍郎”朱英爲何如此行事,爲何明知自己這般忤逆大勢將會止步於侍郎職位。最終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棄了家族聯手數個黨派才換來的機會,放棄了轉入禮部擔任尚書,辭官卻沒有還鄉,而是去往可謂遍地政敵的北涼道,在幽州開宗立派,成爲一代理學宗師,聲望不輸給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當中,除了家族聯姻的娶妻之外,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納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輕貌美,正值二八韶華,朱英早

已是白髮蒼蒼,此舉也讓朱英頗受中原詬病,被有人作詩“一枝梨花壓海棠”大肆譏諷,朱英不以爲意,老死在北涼道,朝廷諡號文貞。

直到朱英辭官病死於北涼之後,朝堂上諸黨共同抗衡涼黨的格局,仍是沒有扭轉。

曾經在碧山縣壓過朱大家一頭的那位縣令楊公壽,倒是藉着涼黨身份官祿亨通,最後當上了兩淮道經略使,與朱英關係一直不錯。

在趕去北涼幽州祭奠好友的時候,楊公壽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輕婦人,與他們兩人早年在碧山縣鎮上見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靈堂僅是流露出些許哀色的經略使大人,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淚水。

此時此刻,用掃帚趕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嫗很快就登門拜訪,又開始絮絮叨叨,只不過相比之前的家長裡短瑣瑣碎碎,老嫗多說了些道聽途說來的關外戰事,說北莽蠻子差不多要撐不下去了,涼州拒北城那邊,從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萬蠻子,一旦到了夏天,別說展開攻城,光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就難以處理,更難熬了。裴南葦聽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欠,突然看到那個年輕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們腳邊的泥土臺階上,老嫗驟然間眼神凌厲起來,年輕女子心虛地低下頭。

裴南葦一直被某人說成笨蛋,可能夠當上藩王王妃的豪閥女子,當然不會是真笨,只不過太多事情,懶得去計較而已。

大概是實在太無聊了,裴南葦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氣女子的後背,開口笑問道:“有心事?跟我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你哦。”

秀氣女子的腦袋低得更下了。

老嫗趕忙出聲阻攔道:“裴娘子,小楊哪能有什麼心事,她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家……”

裴南葦微笑道:“行啦,她還小戶人家啊,根腳屬於那座清涼山的女子呢,指不定連那傢伙都聽說過姓名的,要不然沒辦法跟婆婆你坐在這裡。今天咱們就當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鄰居,沒有什麼拂水房啊養鷹房,也沒有什麼藩王啊清涼山啊,如何?只說些女子間的悄悄話,無傷大雅,反正咱們三個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小楊……就先當你姓楊好了,說吧,喜歡上了,裴姐姐和趙婆婆一起給你謀劃謀劃。”

年輕女死士擡起頭,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婦人,後者嘆了口氣,點頭道:“只此一回,不許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歡……”

說到這裡她便說不下去了。

老婦人板着臉冷哼道:“縣令大人楊公壽,繡花枕頭一個,還自稱什麼詩劍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兩銀子僱人在王爺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丟人現眼!你是瞎了眼,纔會看得上這種世家子弟!”

年輕女子抿起嘴脣,有些幽怨,卻不敢反駁。

裴南葦卻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幫小姑娘打氣鼓勵道:“這是書上說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楊,別給趙婆婆嚇到了,雖說你們都姓楊,要是在北涼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類似江南道這種書香門第比較多的地兒,就有些麻煩了,爲什麼呢,因爲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後始絕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說大秦之後,同姓之間不通婚,就成了一條歷代朝廷不管、但是讀書人最愛管的不成文規矩,不過春秋八國沒了後,連十大豪閥都沒啦,也就不太講究這些。不過那個姓楊的縣令,估計在中原那邊大小也算個世族,否則也沒資格來咱們北涼,更沒辦法這麼快就當上一縣父母官,所以小楊你啊,若是家裡長輩不介意的話,最好臨時更改

個姓氏……”

從姓氏婚姻一路說到中原世族的門風,再說到庭院深深裡的女子爭寵,最後說到高牆內的各房爭鬥,說到母憑子貴以及對老百姓來說遙不可及的那些誥命夫人。

裴南葦到底是當年高門裴閥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子,把學問道理講述得深入淺出,不但年輕女子聽得聚精會神,連原本抱着姑且聽之態度的老婦人,都有些聽得入神了。

裴南葦說得意氣風發,年輕女死士聽得兩眼發光,老婦人聽得頻頻點頭。

尤其是裴南葦手把手傳授小姑娘,怎麼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談吐應該如何注意咬字,應當讀哪些詩書,與心儀男子交談時如何欲語還休,年紀懸殊的兩位諜子死士都大開眼界,只覺得原來同樣是做女子,這位名叫裴南葦的女子,纔是一等一的大宗師啊。不愧是能讓咱們王爺都“扶牆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葦說得神采飛揚,正想要說那女子閨房最隱晦的生米熟飯一事,結果後腦勺上輕輕捱了一記板栗,從她身後傳來一個溫醇嗓音,“沒你這麼沒羞沒臊的婦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曉得立家規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兩位拂水房諜子如遭雷擊,猛然起身,然後迅速去在臺階下,單膝跪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她們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驚恐,還有發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熱。

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何況人生恰好不過百年而已。

裴南葦賭氣地沒有轉頭。

那人在她身邊蹲下身,對院子裡的兩位拂水房精銳柔聲笑道:“起來吧,這些日子有勞兩位了。以後到了這裡別拘謹,還像今天這樣就挺好,纔不會死氣沉沉。”

她們兩人站起身,點了點頭。

那人望向面紅耳赤的年輕死士,“楊公壽是吧,放心,我會幫你牽線搭橋的,回頭先給你換個士族身份,不過暫時還需要你留在碧山縣。”

他對老嫗點了點頭,後者心領神會,帶着大福從天降的拂水房晚輩離開院子。

裴南葦還是沒有轉頭,“仗打完了?”

他嘆了口氣,“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蠻子還算不上傷及根本,剩餘不到二十萬大軍始終退得不亂,所以估計還得再打一場,不過勝勢已經在我們北涼這邊了。我要去趟薊州關外,見一見那位舊東越駙馬爺,順便還有

些人也要打聲招呼,別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轉過身,一把抱過他,使勁把他抱在懷中。

她紅着眼睛,孩子氣地哭腔道:“我不讓你走!”

一個含糊不清的嗓音從她雄偉胸脯之間傳出,“那你也別把我……悶死在這裡啊……”

她剎那間滿臉通紅,狠狠一把推開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王八蛋。

徐鳳年被推出去的同時,隨手揮袖一指,彈向遠處。

院牆上,原本蹲在那裡看好戲的呂雲長,被那彈指彈中額頭,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揹負劍匣雙手環胸,看到狼狽不堪的呂雲長站起身,她冷笑不已。

在小鎮外偶然遇到師父三人的餘地龍只得一起返回,很是臉色糾結,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

王生猶豫了一下,沉聲道:“跟我一起去小鎮酒樓,給師父買酒!”

餘地龍哦了一聲,沒有多想。

呂雲長壞笑道:“你倆去買酒就是了,我在這兒幫師父盯着,以防刺客偷襲。”

背匣且佩劍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劍柄,呂雲長舉起雙手,“得得得,怕了你。”

餘地龍一臉茫然。

呂雲長搖搖頭,嘆息道:“餘蚯蚓啊,你說你咋就不開竅呢?”

餘地龍氣勢渾然一變,“單挑?!”

呂雲長有些頭疼,他是真打不過這條蚯蚓啊。

就在此時,只見師父師孃已經一起走出院門,王生眼眸底處隱藏着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葦爲師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處,然後她很快就轉身離去。

四人走在那條軲轆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馬上趕往幽州葫蘆口的餘地龍牽馬而行。

徐鳳年突然說道:“餘地龍,如今武當山有個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後多留心。”

餘地龍驚訝道:“啊?爲啥啊?”

徐鳳年玩味道:“謝觀應,鄧太阿,張家初代聖人,都算他半個師父,以後可能還要再加上半個武當掌教李玉斧,你說爲啥?”

餘地龍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顯然還是沒怎麼在意。

徐鳳年冷哼道:“呂雲長,我提醒你別使壞心眼,記住了沒?!”

呂雲長做了個鬼臉,雙手抱住後腦勺,“知道啦。”

徐鳳年笑了笑,“你的對手,也會有的。”

呂雲長頓時雀躍起來,“何方神聖?!”

徐鳳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爲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紀比你小。”

徐鳳年一語成讖。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終把持在一個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鳳年回望一眼,大聲喊道:“最多再過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沒有離去的裴南葦,嘴角偷偷翹起。

她攤開雙臂,指尖輕輕觸及小巷牆壁,腳步輕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爲她覺得,三四年而已,那時候她還沒有老呢。

————

廣陵江上,一艘燈火通明的黃龍樓船之上,一對男女並肩站在船頭賞景。

身穿離陽藩王蟒袍的年輕男子輕聲道:“讓你受委屈了。”

絕美女子輕輕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她笑臉溫柔。

年輕藩王重重拍在欄杆上,“這個宋笠,膽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輕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轉身凝視着她那張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厭的容顏,他擠出一個笑臉,“放心,我趙珣還不至於就此意志消沉!”

離陽三大藩王,燕敕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三人聯手叛亂,其中以趙炳獲得罵名最多,陳芝豹最受畏懼忌憚,而趙珣最讓人扼腕嘆息。

哪怕朝野皆知趙珣未來將被其餘兩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許多離陽文臣,堅信年輕藩王是在春雪樓變故中被強行囚禁,是被趙陳二人用來矇蔽世人的可憐傀儡。

太安城其實只猜對了一半,趙珣不願起兵叛亂是真,但要說趙珣沒有篡位登基之心,則是假。

藩王轄境位於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兩代藩王,從趙衡到趙珣,從來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壯志。這一點,兩代北涼王都知道,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知道,曾經在王府擔任幕僚的瞎子陸詡知道,如今的納蘭右慈也知道。

趙珣悔恨自己當初爲何不願相信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跡,他並不陌生,是那個瞎子身邊婢女的筆跡,要他趙珣在吳重軒平定廣陵道戰事之後,迅速動身返回靖安道轄境。

可是趙珣很想親自帶着身邊這位女子,領略廣陵道景色,也想多與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將文臣打好關係。所以才決定在參加過春雪樓那場慶功宴席後,再離開廣陵道不遲。

然後便是如今的境地了,一開始趙珣還認爲是因禍得福,因爲有人親口告訴他,會幫他趙珣稱帝,趙珣不管是什麼陰謀,都選擇相信,畢竟那個人說這種話,比燕敕王趙炳親口說出,還能讓人信服。

原因很簡單,那個人,叫納蘭右慈。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趙珣過得很憋屈鬱悶,那個曾是春雪樓出身的將軍宋笠,曾是所有在廣陵道的離陽官員中,品秩僅次於節度使盧白頡、經略使王雄貴的副節度使。如今在北線戰功不斷,愈發驕縱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樓船,笑眯眯開口,厚顏無恥地向自己討要身邊的女人!

趙珣當時氣得渾身顫抖,但最後也沒有說出半句狠話。

宋笠畢竟不敢在樓船上公然搶奪,這位被太安城罵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將,還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輕藩王:“以老王妃的歲數,再容顏常駐,又能有幾年風采?還不如贈予我宋笠金屋藏嬌,我他日必有重報!”

很早就世人皆知廣陵道有個姓宋的將軍,不但是廣陵王趙毅的心腹,更被趙毅譽爲福將,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復國後,離陽朝廷大軍終於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穫頗豐,發出“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壘

壁”的感慨。然後換成趙炳大軍佔據這座命運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離陽鎮南將軍的顯赫高位,果斷選擇依附燕敕王,宋笠豈能兩手空空?傳言連燕敕王趙炳在一次論功行賞的宴席上,當面玩笑詢問了一句“宋將軍,可需要添置宅院養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男人歎服,“兩者皆是多多益善!”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當場許諾道:“孤此生決不讓宋將軍失望!以後中原歷屆胭脂評出爐當日,必有一位登榜絕色送入宋府!”

再說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趙炳信賴,被大膽授予兵權,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更是關係莫逆,稱兄道弟。

面對宋笠這樣的紅人,空有一個藩王頭銜的趙珣,又能如何應對?

趙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師樓船星星點點的燈火。

她伸手幫他撫平額頭。

他笑了笑,“走,回船艙!”

兩人回到形同牢籠的豪奢住處,船艙內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麗堂皇的正黃龍袍!

納蘭右慈當時登門做客之時,這位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便跟着一位手捧龍袍的婢女。

這段時日以來,離陽藩王趙珣一次次撫摸龍袍,一次次眼神癡迷,默默數着那一條條金龍。

今夜,他再次來到衣架前,伸手摸着龍袍上的金龍,最後甚至蹲下身,摸着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這個年輕男人突然擡起頭望向她,笑問道:“你可知道,這件龍袍四正龍四行龍,分明只看得見八條金龍,數目爲何不是九五之尊裡的那個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龍天子,穿上龍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搖頭道:“你錯嘍,最後一條金龍繡在內襟之上,你不信去掀開衣襟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始終不去觸碰那件世間所有男子都夢寐以求的衣服。

趙珣突然取下那件龍袍,讓女子站好,然後竟是幫她穿上了那件龍袍!

她從頭到尾都呆滯當場,不知所措。

趙珣一絲不苟地幫女子正了正龍袍衣襟之後,後退幾步,眼眶泛紅,柔聲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罵你是什麼女藩王,說你是紅顏禍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趙珣任由淚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死士,一開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爲什麼?我喜歡你啊,我只是喜歡你啊。哪怕你現在換了一張容顏,我還是喜歡

你……”

舒羞咬着嘴脣,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趙珣突然露出笑臉,彎腰作揖,柔聲道:“夫君見過娘子。”

屋內燭火明亮。

她身穿龍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緩緩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婉約道:“陛下。”

————

一樣是在廣陵江面上,一樣是在黃龍樓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敕王趙炳坐在繡凳上,正舉杯小酌。

老人雖然沒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沒有身披鐵甲,卻積威深重,其實在當年參與奪嫡的離陽諸多皇子之中,就以趙炳戰功最爲顯赫,是當之無愧的趙姓宗室第一人。

相傳趙炳在離京趕赴藩王駐地的途中,南渡廣陵江之際,揚鞭北望,向身邊的那位謀士笑問道:“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膠東王趙睢,這些個傢伙加在一起,軍功能有我一半嗎?”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側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輕輕捻動。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殺伐果斷的燕敕王,趙炳重重嘆了口氣,頗爲無奈道:“先生,就不能放過那兩個兔崽子?好歹留他們性命,反正以後也折騰不起來浪花了。”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淡然道:“兔崽子?兩位可都是你趙炳的親兒子,你罵自己作甚?”

趙炳頓時無言以對。

納蘭右慈繼續道:“堂堂燕敕王的兩個兒子,故意泄露軍機給太安城,差點讓世子殿下戰死京畿南部戰場,別說是兩個兒子,就是他們的老子敢這麼做,我也得讓人往死裡打。”

趙炳翻了個白眼,甕聲甕氣道:“怕了你。”

納蘭右慈終於轉頭正色道:“你是想要個穩坐龍椅的獨子,還是想要自己穿龍袍沒幾年功夫,就當個二世亡國的破爛開國皇帝?”

趙炳很是頭疼模樣地揮揮手道:“先生說了算!他孃的說道理,我這輩子就能贏過先生一次。”

納蘭右慈展顏笑問道:“那我可就傳令下去,帶兩杯酒給那孩子喝去了哦?”

趙炳又立即臉色尷尬起來,低頭不語。

納蘭右慈也不逼着這位藩王立即決定,重新轉頭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連這種事情都能毫不猶豫的話,我納蘭右慈也不會輔佐你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了,我也活不到現在。”

趙炳放下酒杯,雙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按照先生說的辦!我趙炳就當沒生過這兩個兒子!”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你啊,有趙鑄這麼一個好兒子,也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趙衡的兒子,那個做夢都想着做皇帝的趙珣,到頭來連心愛女子都護不住。你再看看北涼王徐驍的兒子,徐鳳年……”

前半截話挺暖心的,可這後半句話?趙炳忍不住笑罵道:“打住打住!磕磣人不是?!你們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

納蘭右慈一笑置之。

趙炳心情好轉幾分,輕聲勸道:“江風大,先生的身子骨又……總之還是別站在窗口吹風了。”

納蘭右慈坐回凳子,給趙炳倒了一杯酒,緩緩說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樣樣樁樁件件,大多都有個疼到心坎兒的故事。可惜啊,胭脂里名氣最大的紅-頰,是貢品,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又可惜啊,花雕裡的女

兒紅,其實也一點兒不好喝。”

趙炳接過酒杯,喝着那杯據說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兒紅,深以爲然道:“這酒喝着是不咋的!”

納蘭右慈感慨道:“讀書人的用處,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讀下去,寫下去,傳下去。”

趙炳問道:“那像我和徐瘸子這樣的人?”

納蘭右慈笑道:“你們啊,讓讀書人的日子過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處,就是不讓讀書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趙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醬牛肉,細嚼慢嚥,沉默許久才點頭道:“有些滋味!”

納蘭右慈直截了當道:“別不懂裝懂,都快三十年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趙炳不以爲意,哈哈大笑,“又給先生戳穿嘍!”

遙想當年,兩人初見於離陽京城,當時離陽還只是北方蠻夷的一隅之國,趙炳也只是聲望不高的衆多皇子之一。

那時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識,皇子趙炳,雜號將軍徐驍,寒士李義山,納蘭右慈。

四人當中,反而是豪閥出身的納蘭右慈名聲最盛,趙炳徐驍都要遠遠不如,至於李義山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後,趙炳便一腳踩在長凳上,盡顯豪氣地大聲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當初就喝尿!”

然後風度翩翩如神仙的納蘭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飯要拉屎,不如當初就吃屎?”

趙炳一個坐不穩,轟然倒地。

趙炳只記得當時徐驍朝納蘭右慈伸出大拇指,李義山搖頭不語。

他年他日,今年此時。

四人已經死了二人,所幸活着的兩人,不但活着,還能相對而坐一起喝酒。

趙炳望向這位風采依然奪人眼目的謀士,柔聲道:“先生,趙炳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隨三十年。”

這位春秋謀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納蘭右慈初衷爲何,燕敕王趙炳心知肚明,若這位納蘭先生有了子嗣,以後的天下,就會有很多變數,就像徐驍有了嫡長子後,便馬上有了那樁京城白衣案。

趙炳興許不會像老皇帝那樣心狠手辣,但絕對會如鯁在喉。

趙炳給納蘭右慈也倒上一杯酒,“盧升象手底下有個叫郭東風的年輕武將,挺棘手啊。連張定遠和顧鷹都接連吃了虧。”

納蘭右慈笑道:“就許你趙炳有大將,不許離陽有良將?”

南疆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樑越,還有吳重軒麾下唐河李春鬱等人,都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將領。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齊神策等一大撥朝廷降將,以及那位白衣兵聖手底下的典雄畜、韋甫誠等人,絕對足夠打下離陽那座太安城了!

反觀年輕小兒趙篆手底下,無非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楊虎臣等人,屈指可數。

太安城內其他懂得治軍用兵之人,當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們帶兵的機會了,比如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

逐鹿天下,大勢最要緊!

一鼓作氣北渡廣陵江,是大勢,拉攏靖安王趙珣,又是大勢,成功策反吳重軒,還是大勢!

其實在這個過程裡,燕敕王趙炳並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勢已經倒向他趙炳。

當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還有得打,想要最終奪取天下,尤其是造反,從來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一錘子買賣,甚至在坐上龍椅後,可能還會反反覆覆十數年。

不過這一切,納蘭右慈都早已給出應對之策,可能無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趙炳又不當真如外界所傳那般,只是個牽線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個藩王頭銜,只比異姓王徐驍的含金量差而已!

說句難聽的,如果在納蘭先生一手造就這番大好局面後,趙炳還能輸,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趙炳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果真任由陳芝豹率領八萬大軍攻打薊州?”

陳芝豹趕赴中原後,總計六萬西蜀步卒,這次趙炳又給了這位白衣兵聖兩萬精騎,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兩萬精銳騎軍。

納蘭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連那立錐之地,都沒有。”

趙炳皺眉道:“敢問先生,何以見得?”

納蘭右慈答非所問,“張鉅鹿在死前,在離陽廟堂之上,是何種光景?”

趙炳慢慢喝酒,仔細琢磨起來,最後擡頭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過先生既然如此說,我便如此認爲了。”

納蘭右慈嘆了口氣,神色複雜道:“趙炳,天下梟雄何其多,可爲何是你最後得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炳咧嘴笑問道:“先生,是在誇我嗎?”

納蘭右慈沒好氣道:“沒酒了。”

趙炳便站起身,小聲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王還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

燕敕王走出船艙後,對屋外那五位絕色婢女沉聲道:“照顧好先生!”

東嶽,西蜀,酆都,三尸,乘履。

五名婢女輕聲領命。

趙炳走出去幾步後,轉頭對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趕緊進去給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趕緊離去,去取那件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來的名貴貂裘。

當納蘭右慈拎着一壺酒走出屋子的時候,婢女乘履剛好拿來貂裘,披上以後,他與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樓船甲板,走到船頭欄杆處。

納蘭右慈一手持壺在身前,一手負後,眯起眼,喃喃低語。

“一個張鉅鹿,自尋死路。半個顧劍棠,走投無路。”

“接下來是陳芝豹,最後就要輪到你了,徐鳳年。”

那位曾經去過北涼拒北城的婢女,柔聲問道:“先生,要不然親自去西北看看?”

納蘭右慈搖頭道:“不用了。”

長久的沉默寂靜,世間唯有江水聲。

他突然將手中酒壺拋入廣陵江,隨後開口道:“去把林紅猿從春雪樓喊過來。”

約莫一個半時辰後,南疆龍宮的林紅猿便來到這艘樓船。

納蘭右慈已經回到船艙,在林紅猿關上門後,伸手示意這名女子坐在對面。

林紅猿正襟危坐。

納蘭右慈笑了笑,“欺騙了自己心愛之人,你是不是滿懷愧疚?”

林紅猿驀然漲紅了臉,辯解道:“先生,我沒有喜歡……”

納蘭右慈柔聲道:“喜歡不喜歡,的確很快得知,可在喜歡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當下即知,你還年輕,可能要過很多年纔會知道。如果在這期間,你喜歡上別人,另當別論。”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裡,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陰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於這位龍宮宮主的佈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她對面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後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爲你自己,也當是爲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后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只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麼,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麼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賬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着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只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

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於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身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衣兵聖身邊的那一騎,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只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着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緊跟其後,兩人都笑着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嘆氣,朝這名年輕騎將擠眉弄眼道:“車野!怎麼感覺我像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絝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覺啊。”

名叫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復那張刻板生硬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爲“小蜀王”的傢伙,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傢伙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兇狠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動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

車野留給自己後,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爆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戊守與北涼陵州交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後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衝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豔的運兵才華

,狠且準,對於戰機把握,擁有一種只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趙鑄所以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樑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趙鑄轉頭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女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入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根子通紅的張高峽面無表情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鉅鹿死後逃亡在外的女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後便一直留在趙鑄身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女子拳法宗師林鴉,相視一笑。

長久接觸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成其聖。明主不厭人,方能成其勢!

趙鑄眼角餘光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樑越或是林鴉等人,此人顯得尤爲格格不入。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是離陽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鴉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女子宗師,對比她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情愫,只不過不知爲何雙方,明明兩情相悅,卻都不願意捅破 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感到着急,幾次當面幫着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羞成怒的林鴉一拳“溫柔”砸在面門上,然後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光,那會兒只要他趙鑄在軍中露面,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系武將很

是“悲痛”地言語,“不曾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只恨無法爲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呵呵一笑,拉着

他們的手就喊老丈人,揚言他回頭就要把洞房給圓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將顧鷹家中只有幼子而無女兒,照理說可以逃過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語重心長來了那麼一句,“以顧老丈人的容貌氣度,我趙鑄忍一忍,等

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於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捱了一拳。

正在前線率軍廝殺的顧鷹張定遠,還有跟隨趙鑄來到此地的樑越葉秀峰,甚至是曾經吳重軒的麾下大將唐河李春鬱等人,只要是南疆將領出身,對於世子殿下趙鑄,無一例外,都很欣賞。

納蘭右慈曾經對這個年輕人有過蓋棺定論,“冬日溫煦,暖人而不灼人,誰會不喜?”

所以趙鑄雖是燕敕王趙炳的嫡子,可並不是嫡長子,但當年南疆冊立藩王世子,趙炳既沒有選擇他的那位兄長,也不是最被王妃溺愛的幼子。

趙鑄在心中輕輕嘆息。

對於江斧丁,他其實是心有芥蒂地。

因爲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此人都跟那個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納蘭先生在江斧丁到來後,私下跟他趙鑄笑言:你這個世子殿下將來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葉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後納蘭右慈更是開門見山詢問:“日後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晉蘭亭之流,就在你趙鑄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雲?”

趙鑄當時沒有給出答案,不知是不願還是不能。

也許是怕自己讓納蘭先生失望。

但也許更怕自己讓自己失望吧。

趙鑄安靜坐在馬背上,眺望西北。

不止是因爲他們南疆的三位宗師,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時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裡,曾經有個同齡人,會喊自己小乞兒。

山頂之上,林鴉和宮半闕也是如此遠望。

同門師兄弟的於新郎和樓荒都在那裡,雖然於大師兄新郎還活着,樓荒卻已經戰死於拒北城那場關外大戰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趙惇私生子趙楷,就死在那個年輕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與那人的父親作對,兩代人的恩怨,至今沒有一個乾脆利落的了斷!

車野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北莽,但卻在那裡的關外,曾經以北涼三十萬鐵騎其中一員的身份,跟隨那位白衣兵聖並肩作戰。

樑越和葉秀峰同樣望向那裡,身爲武將,如何能夠不向往那種蕩氣迴腸的壯闊沙場!

千年以來,騎戰以西北關外,獨具氣概!

趙鑄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大聲問道:“江先生,姑幕許氏的那封家書,差不多已經交到許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點了點頭。

趙鑄突然翻身下馬,衆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黃半青的無名小草,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爲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爲不孝。現在就看這位節度使大人,是盡忠在前,還是盡孝在先了。”

然後趙鑄呲牙咧嘴道:“楊虎臣和韓芳,這兩個薊州正副將軍,也太不要臉皮了,直接軟禁了對他們以禮相待的馬忠賢溫太乙,奪取靖安道軍權,一鼓作氣佔據了中原腹地,有點頭疼啊。有機會一定要找他們喝酒,

把臂言歡!”

趙鑄喜歡跟很多熟人呼朋喚友,更熟悉一些的,還會勾肩搭背,從不管對方身份貧賤高低。

趙鑄擡起頭,對所有人笑着說道:“你們在山下等我,最多半個時辰。”

最後,只有張高峽留下,其他人都騎馬下山。

張高峽站在蹲着的年輕世子身邊,柔聲道:“是怕自己以後與他兄弟反目嗎?”

趙鑄撇撇嘴,“那傢伙啊,那麼大度的一個人。纔不會跟我斤斤計較,對吧?”

可能是在捫心自問,可能是詢問自己情有獨鍾的張高峽,也有可能是隔着千山萬水,在問那個人。

趙鑄乾脆盤腿而坐,擡起頭,輕聲道:“你要真生氣了,就打我兩拳,保證不還手!哈哈,不過小乞兒我啊,到時候好歹是當皇帝的人了,咱哥倆私下比劃就行嘍。”

張高峽低頭望去,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心性堅韌的年輕人,會流露出這種軟弱的姿態。

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認識這個叫趙鑄的男人。

她蹲下身,輕輕幫他擦去淚水,從不知如何安慰別人的她,只好說道:“我以後都會在你身邊的。”

年輕男人嗯了一聲。

————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涌曱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遊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着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僕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曱貴。這名鬍渣邋遢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閒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爲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鬍子,會有一張極爲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藉着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穫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爲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簾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遊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着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曱壯丫鬟很快就去爲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衝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着抽曱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着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曱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着簾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曱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纔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爲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彆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着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爲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乾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只是因爲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曱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爲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爲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疑惑地掀起簾子,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傢伙突然不見了!”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傢伙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爲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纔已經衝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傢伙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奇人的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聯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罵了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簾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涌,艱難轉頭,看着那個正是先前那位風塵僕僕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繡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但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擡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後的拼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衝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都認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曱媚曱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家膽子小,萬一給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爲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意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爲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曱潤轉爲蒼白再轉爲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彷彿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擡着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伕,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伕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當當前行。難道這個瞧着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爲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伕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伕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僞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隻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伕去取地圖,自己作爲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僕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爲新面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着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瀏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着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着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稱之爲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子,細眯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爲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餘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只能憑藉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啓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檐下望着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裡,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臺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羣孩子,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裡大多扯着多半是他們爹孃自制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鬥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羣孩子玩的是鬥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裡流淌着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藉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衝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着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擡頭看着天空中的鬥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隻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孃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鬥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着回去從爹孃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着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臺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着坐在臺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臺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爲首一個有**歲,牽着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隻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衝上臺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纔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擡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捱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拼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着“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着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着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

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地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併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樑,像她的嘴脣,不管什麼,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嘆了口氣,就準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爲何,腦海中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捫心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牀,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着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牀上,擡頭癡癡看着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牀,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臺階上的傢伙這會兒正蹲在院子裡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傢伙。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着一隻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嚥着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傢伙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她還是強忍着。

直到那傢伙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咬着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着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只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他本來想加一句你爹孃沒教你嗎,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跟一個孤兒說這話,未免太傷人。

黝黑又幹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臺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着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髮骯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污的臉孔,顯得尤爲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子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期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牀。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還賴在她家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乾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着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着一棵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擡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孃沒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孃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纔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爲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拼命,因爲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着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裡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着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着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雙條小腿一晃一晃,託着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笑了笑,嘴上說着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了,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着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彷彿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鬆,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發現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注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苟。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閒聊着,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隻相依爲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幹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着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鑑。”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着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纔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裡連只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着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着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孃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眯眯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麼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着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鬆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着:“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留在屋頂上,她順着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蕩了,聽到哪傢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穫,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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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着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着一鍋炸知了,背對着他哼着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只是當他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着她的瘦弱背影,想象着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嘆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着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着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臺面卻也頗爲俗中求雅的偏門菜餚。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着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傢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裡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傢伙,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着,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捱餓。”

她歪着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着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藉着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着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傢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着看着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着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孃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着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瞪着這個烏鴉嘴的傢伙。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着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着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着,看着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隻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麼的,我會盡量滿足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嘆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孃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爲什麼呢?我問孃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爲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熒光。”

徐鳳年笑眯眯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щщщ ◆ttkan ◆co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嘆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着嘆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爲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着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着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着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着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裡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麼幹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髮,“沒關係,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遊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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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脣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着不知爲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擡頭紅着眼睛哽咽道:“孃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爲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擡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着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着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着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着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衆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爲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黴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着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纔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孃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孃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着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着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孃親,我纔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纔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蛛網死士,聽着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脣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爲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擡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着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 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着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

幽州邊境的倒馬關,已經不禁商賈通行。

有個叫趙右鬆的孩子,滿臉喜慶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歡跟夥伴們一起蹲在那堵小矮牆上,看着他們一支支北涼騎軍從此地進進出出,他們那位私塾那位外鄉教書先生原本最是嚴厲了,雖然年紀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學問一些,據新先生說他來自中原江南道,先生總喜歡說那邊的風土人情,說希望他們這些學生能夠去家鄉那邊負笈遊學,說不管是哪裡的讀書種子,都應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纔算不負此生。今天那位嚴肅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整座學堂都聞得到,今天的先生搖頭晃腦,有趣極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最後跟他們說了一句,咱們北涼贏了,終於贏了,不但北

莽蠻子的南朝盡在我北涼鐵蹄之下,兩位大悉剔接連主動歸降,哈哈,連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趙右鬆今天跑得撒歡飛快,直接把那些同齡人夥伴們給撇在了遠遠後頭。

他一溜煙跑到那堵黃土矮牆上,蹲在一個早就等候在那裡的小姑娘身邊,與她竊竊私語,說着今日私塾裡的大小趣事。

那個小姑娘家裡,跟他家差不多情況,雖然不是一個村子,但是兩人的孃親關係很好,經常相互走門串戶,私塾很多人都笑話他們是訂了娃娃親,趙右鬆每次都會滿臉漲紅,但也不願意否認。

他又不傻,他本來就很喜歡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雙眼睛還那麼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歡纔怪呢,那些笑話他最兇最起勁的,其實一樣是偷偷喜歡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歡自己!

安安靜靜聽趙右鬆說完後,小姑娘低着頭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剛剛上門提親。”

趙右鬆一臉驚訝,然後低聲問道:“是不是你們村的那個劉標長?”

小姑娘使勁點頭。

趙右鬆重重嘆了口氣,然後老氣橫秋地安慰她,“沒事,劉標長雖然比你孃親小五六歲,不過的確是英雄好漢,要不然哪能當上咱們北涼遊弩手的標長!我相信他肯定會對你孃親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偷偷說道:“聽人說你們那位先生,喜歡你孃親呢。”

燈下黑的趙右齡這次是真給震驚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會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這麼說的啊。”

趙右鬆哭喪着臉,“咱們先生是很好,可我一點都不想他當我後爹啊!”

她疑惑問道:“爲啥啊,我孃親就覺得那位姓張的先生很不錯,相貌好,脾氣好,還有學問,上次你娘來我家,我娘還勸你娘答應呢。”

趙右鬆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孃親不能嫁給他的!”

她皺了皺眉頭,然後撅起嘴,有些生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孃親改嫁了,你這種讀書人就會丟臉?!”

其實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畢竟她的孃親就是改嫁了啊。

她孃親總跟自己說,趙右鬆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讀書人呢,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錯過。

趙右鬆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孃親要是真喜歡上了誰,我巴不得我孃親開開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歡張先生!”

其實趙右鬆是說謊了。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孃親喜歡不喜歡私塾先生,而是這個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孃親如果真願意嫁人,就嫁給那個人好了。

不過如果孃親真喜歡張先生,他也就只能認命了。

唉,愁啊。

兩個各懷心事的孩子,肩並肩坐在牆頭上,一起望着倒馬關城門口那邊發呆。

突然趙右鬆眼前一亮,直接跳下牆頭,摔了個狗吃屎也渾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過神後,她才幫忙拿着他的書袋小心跑下城頭。

趙右鬆跑向從北往南緩緩而行的那個人,大聲喊道:“徐叔叔!”

那個人等到趙右鬆跑到跟前後,才笑問道:“右鬆,怎麼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趙右鬆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孃親教我的,你自己去問她唄?”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說了句我去買肉包子你等會兒。

在他去鋪子買肉包子的時候,趙右鬆才猛然發現有個小黑炭,不遠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後,看到自己後,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還揚起拳頭嚇唬人。

跟趙右松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來到他身邊,氣喘吁吁,趙右鬆趕緊接過書袋,對她笑臉歉意。

趙右鬆突然湊過腦袋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話,她有些迷糊,但最後還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涼,而趙右鬆嘴裡的徐叔叔,便是剛剛從北莽返回幽州的徐鳳年了。

除非是徐鳳年這個爹爲了趕路,揹着小地瓜一路長掠,否則只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開十幾步距離,一副“我保證不跟丟,但我也不跟你親近”的架勢。

所以進入這座倒馬關後,就又是這般光景了,徐鳳年無可奈何,硬是半點辦法都沒有。

徐鳳年買了四隻熱騰騰的大肉包,遞給身邊的趙右鬆後笑問道:“你身邊那位小姑娘呢?”

趙右鬆嘿嘿笑道:“可能是家裡有事吧。”

徐鳳年笑着搖搖頭,轉身走向那個倔強至極的閨女,後者倒是沒有跑開,接過肉包子後,不等徐鳳年“慢點吃,小心燙着”說完,她就已經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給燙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看得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沒

有廢話半點,只是忍住心疼,趕緊轉身不看。

果不其然,只有等到他轉身,小丫頭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頭,用小手使勁扇風。

趙右鬆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這小黑炭是給餓的,還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徐念涼,很快就瞪大眼眸,對趙右鬆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揚起小拳頭。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許這麼無禮。”

小女孩狠狠撇過頭,歪着腦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熱氣和香氣,稍等片刻後,雙手握住包子,一口兩口三口,瞬間就給她啃完了。

真漢子!

趙右鬆翻了個白眼,我惹不起。

徐鳳年又遞過去一隻肉包子,然後蹲下身,幫她抹去濺在衣服上的油汁。

趙右鬆看到這一幕後,有些羨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轉過頭,悄悄抹了抹臉。

徐念涼看到那個呆頭鵝莫名其妙的舉動後,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徐鳳年雖然沒有轉頭,但是明白大致緣由,對自己閨女柔聲道:“小地瓜,不許這樣。”

腰間懸佩有一柄狹長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轉頭。

徐鳳年嘆了口氣,站起身。

當他轉身後,看到了那個善良溫柔的女子,許清。

她有些喘氣,有些羞澀,也有些期待和歡喜。

她沒有說話,但是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眸,彷彿在說話。

趙右鬆先是朝大功臣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後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剛剛在集市上開了家小布鋪子,去看看唄?”

徐鳳年猶豫不決,轉頭望向小地瓜,剛要打算婉拒。

曾經在金縷織造局親手繡過蟒袍的小娘許清,不知爲何就直接來到小地瓜身邊,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她站起來,然後安靜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看到手忙腳亂卻沒有太過掙扎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點了點頭。

趙右鬆和他的青梅竹馬在前頭帶路。

許清柔聲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來,“我叫徐念涼!”

許清輕聲道:“嗯,長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邊抹眼淚一邊搖頭道:“我纔不像他!我只像我娘!”

徐鳳年有些奇怪小地瓜爲何對許清這般親暱。

大概是許清那份發自心底的獨有溫柔,讓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感到懷念吧。而這個敏感至極的孩子,對於分辨外人的善意惡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

那一刻,徐鳳年瞬間便紅了眼,側過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往南走的這一路上,徐鳳年可謂是吃足了苦頭。

若是她有丁點兒聊天興趣的時候。

“姓徐的!你在北涼那邊有幾個女人?”

“我……”

“哦,這麼猶豫,那就是很多了?!嘖嘖,厲害厲害,不愧是北涼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豬頭?!”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噼裡啪啦,就是幾十記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轉的時候。

“喂,你說的那座清涼山,有沒有我家兩個那麼大?”

“有,還要再大一些。”

“你騙人!”

又是一頓木刀伺候。

不過比她生氣的時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難得心情不錯的時候。

“喂,徐鳳年。江南是比北涼還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見過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見過啊,不過只見過東海,南海那邊沒去過,以後咱們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則爹不放心。”

然後徐鳳年就又捱打了。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時候,小地瓜纔會騎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一言不發,就是輕輕抽着鼻子,可是也不哭出聲。

偶爾兩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會獨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個時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邊,或者坐在她身後,默默無聲,不敢說話。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翹起。

是在他們歸途在龍腰州邊境地帶,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涼邊軍,要長驅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鐵騎!

揹着她的他停下腳步。

她主動要求騎在他脖子上,張大眼睛,滿臉好奇,使勁望着那支陌生騎軍。

六千邊軍鐵騎,同時翻身下馬,在看到那位騎在年輕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後,人人神情激動,爲首騎將正是戰功彪炳的右騎軍主帥李彥超,他率先抱拳高聲道:“我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齊齊抱拳高聲道:“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離陽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涼鐵騎縱橫天下,無敵二十年!何曾在意過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後,小地瓜就很少說話了。

一直到進入幽州邊境倒馬關。

到了位於集市角落的那間小布店,興許是許清走得急,連店門也沒關,已經等了好些客人,生意顯然不錯,涼莽大戰已經落下帷幕,許多邊軍士卒陸陸續續返回關內,人多了,加上軍餉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

內有男有女七八人,略顯擁擠,不過相信那些男人,多半買布是很其次的。

徐鳳年對許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礙事。”

許清把小地瓜放下後,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許清她眉眼彎彎,輕聲道:“小涼,你能不能自己挑塊布,我回頭幫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曬得這麼黑,可不能挑顏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去挑選布料了,一點都不客氣,突然想起來,對正走向櫃檯的女子說道:“我會讓姓徐的付錢的!”

徐鳳年笑着點頭。

不過許清笑着搖頭道:“這回先送你,不過下次要,可就要給錢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徐鳳年,孩子沒有拒絕。

大概是徐鳳年橫空出世的緣故,男子顧客都很快離開了,倒是那些婦人小娘們,愈發捨不得離開。期間小娘許清跟小地瓜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當時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兩隻小手不忘使勁擦了擦袖子。

徐鳳年獨自坐在門檻上,單手撐着下巴,始終看着孩子,神色安詳,眼神溫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離去,小地瓜這才嘆了口氣,雙手攤開,對許清滿臉無奈道:“我沒喜歡的呀。”

許清哦了一聲,然後走出櫃檯,去布架那邊自顧自挑挑揀揀,最後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轉身對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隨隨便便送你這塊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臉紅。

徐鳳年站起身,輕聲道:“銀子夠的。”

小地瓜大手一揮,“行吧!”

許清看了眼門外天色,黃昏時分,望向像是要付錢便離去的徐鳳年柔聲道:“吃飯再走吧?”

徐鳳年搖了搖頭,“算了。”

小地瓜突然問道:“你那裡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種!”

許清搖搖頭。

小書生趙右鬆拍了拍額頭,原來是位女俠啊!

小地瓜又問,“有米飯不?大碗大碗的!”

許清輕輕點頭。

小地瓜然後拍了拍肚子,“吃飽喝足再上路!”

關上店門後,趙右鬆要先送小姑娘回家,於是許清就牽着小地瓜回家,徐鳳年只能老老實實站在許清另一側。

許清問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輕輕拍了拍那柄狹長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補充一句,“給我自己做的!纔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個小院子,許清帶着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飯,大概是後者根本就樂意跟她爹待着的緣故。

徐鳳年就坐在院子裡的小凳子上,擡頭看着天邊的夕陽,目不轉睛。

趙右鬆很快就跑回家,然後跟徐鳳年一起發呆。

喊他們一大一小吃飯的時候,趙右鬆發現那個小黑炭好像哭過了,可憐兮兮的。

坐上菜餚豐盛的那張小桌子後,趙右鬆很快又發現那丫頭大口扒飯,下筷如飛,餓死鬼投胎一般。

徐鳳年也沒有說話,倒是許清時不時讓小閨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飽,徐鳳年其實才動了沒幾筷子。

不知爲何,小女孩好像繃緊的弦突然之間就鬆開了,然後就很明顯精神不濟,幾乎纔不情不願地趴在徐鳳年後背上,就閉眼睡去,發出微微鼾聲。

許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吵到那個身世可憐的孩子。

剛纔她們一起準備晚飯,雖然名叫徐念涼的言語不多,可是說起那些孩子自以爲很有趣的往事,都讓許清感到無比悲傷。

她雖沒有讀過書,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過來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間男女,長大成人之後,如何受苦吃苦捱苦,都沒辦法怨天尤人了,可一個這麼點大的孩子,怎麼能夠說起那些事情,還會

覺得有趣,還能說得眉飛色舞?

她看着輕輕走出屋子的大小兩個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對他有些怒氣:“你就不能讓孩子在牀上睡一覺嗎?!”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腳步。

趙右鬆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後徐鳳年轉身回到屋子,動作輕柔把小地瓜交給許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給孩子蓋上被子後,站在門口輕聲道:“晚上你睡右鬆那間屋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我去院子裡。”

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默默轉身,去坐在牀邊。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趙右鬆放低聲音跟他聊了會兒,就說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課了,徐鳳年輕聲道:“好好讀書,以後考取功名,別讓你娘失望。”

孩子使勁點頭,然後躡手躡腳離去。

徐鳳年一言不發。

一直坐到夕陽落盡,坐到明月掛空。

徐鳳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憶模糊了,有些記憶依然深刻。

到了北涼清涼山以後,尤其是少年時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過那時候,自己的孃親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驍一個人。

徐鳳年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只有等到自己當上了父親,纔會明白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經付出了多少,永遠都不會覺得夠了,永遠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對不起你,但爹真的很愛你。

也許以後,等到她長大以後,會遇上了心愛的男子,但他這個當爹的,纔會仍是不情不願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輩子。

希望自己死後,無法再照顧她的時候,她也一定要繼續幸福。

不知何時,許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邊。

徐鳳年回過神後立即轉頭,胡亂潦草地擦了一把臉。

許清柔聲道:“睡得不安穩,渾渾噩噩醒過來好幾次,很快又睡過去,有兩次哭着問我你在哪裡,我跟她說你就在院子裡,她才願意繼續睡覺。”

徐鳳年嗯了一聲。

許清低下頭,“前面……對不起。”

徐鳳年搖頭道:“別多想,我得感謝你纔是,真的。”

徐鳳年嗓音沙啞道:“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很怕……”

許清身體前傾彎腰,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門口那邊,“我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孩子越懂事,當爹孃的就會越覺得對不起他們,就越心裡虧欠。”

徐鳳年安靜聽着。

月光下,她說了很多,一直說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鳳年轉過頭,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門檻,看着他們,然後她一屁股坐下,對自己揮了揮手。

許清猛然驚醒過來,晃了晃腦袋,順着徐鳳年的視線,發現了小女孩。

許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邊,柔聲問道:“怎麼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來,咧嘴燦爛笑道:“睡得飽飽的了!”

許清微笑道:“那以後記得來這裡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來,拉鉤!”

許清跟她輕輕拉鉤。

徐鳳年笑着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後背,在徐鳳年站起後,她轉頭對許清揚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鉤了哦!”

徐鳳年輕聲提醒道:“抱緊了。”

小地瓜冷哼一聲。

徐鳳年轉頭笑了笑,“走了。”

許清站在門口,點點頭。

兩人身影一閃而逝。

如同一抹長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後,徐鳳年察覺到小地瓜的異樣,停下身形,擔憂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小地瓜掙扎着離開他的溫暖後背,她站在地上,低着頭不說話。

徐鳳年單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麼辦。

她雙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對不起,我想孃親了……對不起……我沒有生你的氣……就算有,也是隻有一點點!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沒用……爹,孃親讓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沒有做

到……”

那一刻,徐鳳年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巴,緩緩低下頭。

這個在太安城欽天監外、在北涼拒北城外,始終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雙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聲說道:“爹!你不許哭!好男兒流血不流淚!”

————

她重新騎在他的脖子上,他這一次緩緩南行。

“爹,我爺爺奶奶是啥樣的?”

“你爺爺啊,脾氣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時候不聽話,爺爺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捨得。”

“那我以後要是不聽話,你會打我不?”

“我也不捨得。”

“那以後有壞人欺負小地瓜,你咋辦?我是說有很多很多壞人哦,比上次咱們在北邊,還要多!多很多!”

“爹會打得十個拓拔菩薩的爹孃都不認識他們。”

“嗯?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長大以後就懂了。”

“可我已經長大了啊!”

“在爹心裡,小地瓜一輩子都長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歡小地瓜,你會不會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會啊。因爲爹最喜歡小地瓜。”

“唉,當年孃親肯定就是這麼被你騙到手的。”

“……”

“以後我生氣的時候,喊你徐鳳年,爹你生氣不?”

“小地瓜,爹這輩子都不會生你的氣。”

“你以後說話不算話,咋辦?”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對!以後你還能陪我去屋頂不?還有一起去找那種叫螢火蟲的東西不?我們家裡有雞腿不?家裡的被子夠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裝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

城外,硝煙四起。

城內,亂象橫起。

要知道,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兩百多年以來,從未有外敵大軍攻打過這座離陽京城!

最讓他感到悲哀的是,對方之所以遲遲沒有攻破城池,只是因爲想要讓涼莽戰事不至於太早落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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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室天子趙篆,獨自坐在那間歷代君主都曾在此讀書識字的勤勉房,門口只站着那位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少保陳望。

年輕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時求學所坐的位置上,擡頭望向勤勉房師傅開課授業的地方。

沒人知道這位原本志存高遠的年輕君主,內心深處到底是怒火還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這位皇帝陛下,從皇子到登基,都沒有任何不好的名聲,半點都沒有,事實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長子,他的登基稱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順,顯得是那麼衆望所歸。

而在他坐龍椅之後,明明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氣度,有聲望民心,可到最後,一統中原的離陽王朝,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傳到趙篆手裡,又葬送在他手裡。

春秋之中,亡了國的皇帝,有些必須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後者如舊南唐末代君主。

雖說這位年輕皇帝屬於前者,可趙篆其實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這裡想明白一件事,爲什麼到最後自己會輸得無聲無息,好像是驟然倒塌的一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是雄才偉略的祖父就已經錯了?還是趙室基業在父皇手上變得搖搖欲墜?

背對陳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靜。

陳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盡頭的那位“年輕”宦官。

陳望欲言又止,後者緩緩前行,沿着廊道一直向前,與陳望擦肩而過,繼續前行,最終一個拐角,就那麼消失了。

從頭到尾,無聲無息。

陳望閉上眼睛,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皇后娘娘嚴東吳姍姍而來,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依然風姿如舊。

陳望讓出門口,作揖行禮。

嚴東吳點頭還禮後,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邊,沉默不語。

趙篆轉過頭,笑道:“你來了啊。”

嚴東吳微笑道:“陪陪你。”

趙篆輕聲道:“朕以爲盧升象會如吳重軒宋笠那般,眼見形勢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戰到了最後,麾下京畿大軍,十去七八!朕以爲膠東王趙睢世子趙翼,會如顧劍棠那般按兵不動,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揮師南下,麾下騎軍全軍戰死!朕又以爲那位兩淮道節度使許拱,會如盧升象趙睢那般戰死殉國,不料他在今日讓人交給了朕一封密信,他大致是在信上這麼說的,‘當今天下,邊塞已經沒有徐驍,朝中也無張鉅鹿。我許拱實在不願效死盡忠離陽趙室,我兩淮僅剩邊軍精銳,與其在中原版圖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涼邊軍那樣,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趙篆竟然輕笑出聲,“這位國之砥柱的邊關大將,密信上的最後一句話,是‘陛下若不答應,微臣亦無辦法’。”

嚴東吳眼神凌厲,“禍國賊子!”

趙篆搖頭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亂國還算不上,一開始許拱還是打了好些關鍵勝仗的,否則燕敕王他們都要沒臉皮這麼演戲下去。這封信,許拱不是給朕看的,其實是給趙炳趙鑄父子看的。咱們這位許大將軍,用心良苦啊。”

嚴東吳咬牙切齒道:“最可恨是陳芝豹!最可恥是顧劍棠!”

趙篆還是搖頭,“陳芝豹的六萬步卒和兩萬精騎,戰力再厲害,這位白衣兵聖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徹底阻斷隔絕兩遼邊軍的南下,這其中既有顧劍棠不願耗盡精銳的關係,也有麾下諸多將領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趙篆感嘆道:“不管怎麼說,陳芝豹確實無愧白衣兵聖的美譽,難怪先帝對他那般推崇青睞。”

嚴東吳神情落寞。

趙篆笑道:“朕應該慶幸陳芝豹沒有留在北涼輔佐那個人,否則這個天下不但不輸於朕了,還會不姓趙啊!”

嚴東吳低下頭,摸着自己的肚子。

趙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位年輕天子流着眼淚,嗓音卻無比溫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着,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爹是誰。”

趙篆好像是在對不存在的人物說道:“你與我趙家數百年香火恩誼,趙篆只求老神仙你帶着她,安然離開太安城。”

不知何處,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響起一聲嘆息,然後說出一個字,“好。”

————

這一天,離陽皇帝趙篆手捧玉璽,親自出城請降。

納降之人,不是剛剛稱帝一旬時光的趙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趙炳,而是世子殿下趙鑄!

————

早年趙鑄與陳芝豹一行人離別之後,張高峽在山頂上最後對趙鑄說的那句話,她果然說到做到了。

很多年後,在那個祥符年號改爲陽嘉的冬天,她已經是離陽新朝的皇后。

已經改爲太平城的京城內,在那座依舊沒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腰佩涼刀,渾身浴血,緩緩走入大殿。

身後有一襲白衣,她腰佩春雷繡冬雙刀,幫前者守在大殿門口,殿外是黑壓壓的數千禁衛鐵甲。

已經貴爲皇后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劍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攔在兩個男人之間。

一個是世間身份最尊貴的男人,一個是天下最無敵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殺後者,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後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這個動作,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濃重嘲諷。

他的視線越過女子身形,沒有說話。

身穿龍袍的新帝趙鑄從龍椅上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擋在張高峽身前,與那個男人面對面對視。

張高峽顫聲怒斥道:“徐鳳年!你難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亂?!你知道北涼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將士百姓嗎?!”

那一襲青衫根本沒有理睬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只是安靜望向那一襲龍袍,問道:“爲什麼?”

趙鑄平靜道:“小乞兒想請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趙鑄想永無後患,趙室子弟高枕無憂。就這麼簡單。”

那人笑了笑,又問道:“就不能坐下來,喝着酒,好好說?”

趙鑄搖頭道:“這就是爲什麼現在我趙鑄能穿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趙鑄只是閉上眼睛,紋絲不動,束手待斃。

張高峽剛要想向前衝出,她被趙鑄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臉色蒼白的她五指鬆開,長劍頹然墜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數百位高手,整整三萬鐵甲,都不曾攔住他,她張高峽又如何阻擋?

她同樣閉上眼睛,只是雙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時,她彷彿察到皇帝陛下向後踉蹌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錘在胸口。

她猛然睜眼,轉頭後只看到趙鑄一臉茫然,卻毫髮無損。

而那個人收起拳頭已經轉身離去,輕聲道:“以後善待北涼,我會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着你的,小乞兒。”

那個男人和那位白狐兒臉,一掠而逝。

趙鑄低下頭,哽咽道:“小乞兒錯了,真的錯了……”

除了她,已經無人聽。

————

江湖從此去,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生轉身後,也無風雨也無晴。

金戈鐵馬。

寫意風流。

慷慨激昂。

波瀾壯闊。

浩然正氣。

書聲琅琅。

珠簾叮咚。

天下太平。

————

京城外,兩騎遠行。

一場鵝毛大雪紛紛落人間。

白狐兒臉問道:“不後悔?”

青衫徐鳳年微笑道:“只爲北涼問心無愧。”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可是你讓我很失望!”

徐鳳年臉色溫柔,轉頭笑問道:“那怎麼辦?”

白狐兒臉冷哼一聲,沒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臉紅,用天經地義的語氣說道:“徐要飯的!你做我的媳婦!”

徐鳳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術活兒!本世子殿下,必須賞!”

白狐兒臉伸了個懶腰,嘴角偷偷翹起,氣乎乎道:“可是我的媳婦的媳婦,有點多啊。讓我數數看,姜泥,陸丞燕,王初冬,紅薯,青鳥,裴南葦,呼延觀音……”

她一直數下去,怎麼感覺就沒有個盡頭?

某人擡頭望天,“咦?好大的一場雪啊!好像跟當年咱們剛遇見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着擡起頭,輕聲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當年的一把繡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涼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們而起,又以他們而終。

善始且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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