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過，傍晚。
春城，昆明，東郊，小石壩。
坐着出租車過來的時候就感覺視野逐漸荒涼，不僅有老舊鐵路，還充斥着各種工廠，汽修類的市場，路上有黃土，空氣裡有煙塵。
條件可不大好哇。
“到了。”
車還在開，出租車司機的聲音卻兀地響起。
方淮瞟了一眼計價器，52.30元。
“師傅，格是太貴啦？”
方淮操着不太有底氣的雲南口音，又想砍價。
司機笑得抖了一下，指了指副駕駛前面的交管監督電話。
“你克問問看，制（這）是鄉下，從機場過來將近30公里！看你是穿軍裝呢，沒挨你漲價麼就不錯啦！”
方淮有點尷尬，只好按價付了錢下車。
“呃，不好意思啊！”
司機像是很想吐槽，但看他身上的迷彩服，也保持了剋制，直接走了。
學校，就在左邊。
門柱上白底灰字的“昆明消防指揮學校”八個大字龍飛鳳舞，卻有些掉色的斑駁。
不過柱子已經拆了一邊了，好像要建新大門。
門口的警衛室連着棟兩層的小樓，裡面，可眺望到一羣七八層高的教學樓，綠化極好。
一眼望去，學校三面都是山。
這學校，就像在茫茫大山邊緣挖了個大坑建成的。
方淮心裡有點暗暗後悔。
當初去楊少傾的學校，他曾對着楊哥一頓吐槽，說川音主校區還不如他們讀的高中大。
現在想來，噴早了。
人家學校雖然小，但是不破啊！
楊少傾要是來這裡找自己，不得笑噴？
到了這裡，才曉得消防人才培養的困境，唯一一所屬於消防的軍校，就長這個鳥樣兒。
不過，能看到裡面跟二中隊似的，正有挖機在對這裡進行瘋狂改造。
昆指91年建成中專，面向西部十省招生，2000年改爲大專，面向全國消防部隊招生，02年依託廊坊武警學院招消防指揮生，今年8月份剛改制歸爲消防局直屬。
看來，局裡終於捨得給錢了。
“誒，沒帶學員證？”
門口站崗的上等兵看到他的肩章，問了一句。
方淮點點頭：“嗯，同志，我過來報道。”
上等兵驚詫了一下：“報道？今天報道？”
方淮稍一沉吟，道：“對，我是提幹學員方淮，局領導特批我可以請假，今天剛忙完過來，你能不能帶我去一下報道的地方？”
他故意賣弄一下關係，也想以後少些麻煩。
來之前他專門問過二中隊唯一一個讀過昆指的黃重九，老黃跟他說了不少昆指的情況。
學校的教勤中隊許多都是關係兵，管着崗哨，糾察，收發室，醫務室，因爲擔任糾察，平時鼻孔朝天，極難相處，學員罵聲不少，來這裡，有關係不要藏，搞不好人家還能畏你三分。
果然，這話一開口，上等兵又用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回，看着他手裡的迷彩包，腦子裡一再回想，也覺得真沒見過他。
8月20報道，8月底就正式開學了，現在纔來。
肯定有關係，大關係。
“登記個名字吧，去那邊，學員大隊報道…你是保送生？”
方淮搖頭：“不是保送，士兵立功提幹。”
上等兵一聽，臉色又晴了一點。
直接提幹的，越來越少了，明年開始還有沒有，都說不好了，現在全校提幹生就一個班，還不是滿編。
“那你應該去二大隊八中隊，那邊是保送生中隊，你先登記，登完我給伱指路。”
“行，謝謝啊。”
方淮跟着進了警衛室登了個記，上等兵便給他指了個方向。
“那兒，看到了嗎？白房子，那邊是宿舍區，順着進去，第二排，直接進去找二大隊羅政委辦公室。”
方淮聽得一愣。
“二大隊…政委？”
這個邏輯關係，他一下沒理明白。
“你去就行了，哦，如果沒人，要不你先去主樓找校務處，管理科，他們也會帶你去的，搞快點去吧，晚飯時間過了，一會校務處可沒人了。”
“哦…行，謝謝。”
方淮立馬提着包，匆匆往裡面走。
這兒的佈局跟貴州總隊的培訓基地有點相似，只是門口的路長一些，一進去拐了個彎，內有乾坤。
樓還挺多，有個大操場，邊上是訓練塔，不過看着可比培訓基地的老多了，也小。
門口區域還略顯空蕩，裡面，卻到處都是人。
常服迷彩都有，三五成羣也有，不過，這裡的人走路明顯比其他單位規矩許多。
有糾察的單位，是不一樣。
不過，凝神看去，操場邊上有幾對隔着些距離的男女學員，若即若離的，把明目張膽和鬼鬼祟祟充分結合在一起。
這是黃重九跟他介紹昆指時提到的第一件事：操場邊上的小樹林，天晚了，沒事就別去，有時候遇上點啥，很尷尬，打掃公共衛生的時候你就曉得了。
黃重九說的時候面色不好，顯然是有故事。
方淮也不是什麼偷窺癖，身上亦沒有天降正義的細胞，自然對這開始天晚的操場沒了興趣，只是掃了一眼操場上的訓練設施，就不再看。
不過，以前一直以爲這麼嚴格的大院高牆，就算偷摸談個戀愛，也必然是柏拉圖，革命軍人洗褲頭，子子孫孫順水流。
沒想到，有些事，也不絕對，子孫竟然還有別的去處。
比老子幸福啊。
內心一聲長嘆，方淮繼續快步到了飯後衆流所歸的宿舍區，地方倒是好找，二大隊的宿舍門口就有牌子，進了樓裡，瞬間感覺到這裡的人真的多，一樓看了一眼，一些開着門的房間，每間都是紮紮實實的十個人，光這一層，起碼十四五個房間。
五層。
除開一些辦公室，大幾百號人啊。
五個大隊。
昆指的人還真不少，這麼看，學員少說也有三千多。
三個年級，一年差不多考進來一千多人。
32個總隊。
這也看出了貴州總隊的弱勢，他前世考過幾年學，總隊普通生差不多前20名上軍校，其中前7名上廊坊（本科），第8名調到海警學院，後面12人上昆指。
班長骨幹，保送生，差不多總共10個昆指名額。
來昆指就22人，遠遠趕不上平均數。
方淮也算曉得了爲啥一個大隊，政治主官竟然是政委，這一個大隊的人數，完全超過一個消防支隊了，而且，全是幹部。拉住一個學員問了問，才直奔樓頂，找到了政委辦公室。
政委不在。
旁邊大隊長的辦公室，倒是門掩着，燈亮着，方淮立馬敲門。
“報告！”
“進來。”
推開門，不像個辦公室，像是寢室，有牀，一個上校正在不算太大的桌前寫東西。
“大隊長，您好，我是來報道的。”
“報道？”
上校擡頭，看了他一眼：“你是那個提幹生？”
方淮立正道：“是！”
上校也沒多問，欲拿桌上的對講機，但想了想，又走到門口，底氣十足地喊了一聲：
“吳念東！”
走廊上立馬有學員對着走廊的另一邊盡頭傳聲：“吳中隊！蔣大叫你！”
那邊一個房間裡，匆忙跑來一個上尉。
“蔣大！”
上校對着上尉道：“你們中隊的人來了，先帶他去領一下東西，到學院報個到。”
一個大隊大幾百人，雖然方淮很特殊，但大隊長似乎也沒心思關注。
上尉吳隊長看了看方淮，幫他提過了一個包。
“來吧，我們中隊就在五樓。”
“是！”
方淮到了新單位，重新秉承謹慎態度，絕不廢話。
但到了“中隊部辦公室”，裡面坐着的，是個中校。
“劉教，九班那個請假的來了。”
吳隊長一句話，又把方淮整迷了。
中隊教導員，又是中校，常服資歷章副團，中隊長卻是上尉正連。
不過，細細一想，找到了端倪。
學校正師級單位，對應總隊級，下面如果設支隊，那麼管理幹部就需要太多，也不方便集中管理。
所以只有大隊，沒有支隊。
那麼大隊即是團級編制，政治主官，也就對應正團級，中隊政治主官對應營級（或副團）。
但是聽說中隊長要帶隊出操，需要年輕幹部，所以並沒有提高級別，中隊長連級，跟地方上一樣。
總的來說，除了中隊長，其他全部拔高了一整級。
“你叫什麼名字？”中校劉教導員問道。
“報告！方淮！”
“怎麼請了這麼久的假？”
“報告！我們中隊是剛剛獲批的試點中隊，我是負責人，事情比較多，所以領導讓我把中隊的事做好再來！…教導員，11月初，我可能還得請假回去。”
“哦…”教導員也是剛剛知道具體情況，有些恍然。
領導安排，電話是打到校長和校政委那一級的，他們只知道是領導批的假。
但教導員聽到這個情況，還是皺着眉頭懟了他一句：
“你這個情況，總要請假，就不要來了嘛，影響不好，參加結業考試就行了。”
方淮：……
他很想說一句：那我走？
“報告教導員，我想學習，只是任務太重了，陳局長親自交代的任務，不敢不完成。”
他可不喜歡扮豬吃老虎，而是扯虎皮做大旗。
拉虎皮這一塊，他也嘎嘎有底氣。
要拉，就拉張最大的，一次把buff迭滿了，免得以後麻煩。
這話一出，中隊長，教導員，齊齊望着他，不說話了。
開口就是陳局長，他們真不敢接話。
這小子什麼來頭？
要知道，上一任局長視察學校的照片，可還在教學樓邊上的宣傳欄掛着呢，這一任，到現在都沒來過，全校關係戶多的是，但能跟這個級別扯上關係的，一個都沒有。
至於通過能力，能讓局長感興趣，那是不可能的，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一個普通基層士兵和幹部，跟局長這個級別之間存在一道怎樣的天塹，局長甚至連看他們這些管理幹部的眼神，跟看基層士兵的眼神都是一樣的。
要能說上話，那妥妥的是關係。
想到這兒，劉教猶疑問道：“嗯…陳局長，批的試點？”
“報告，不是，試點於局長批的，陳局長是讓我做個方案。”
好傢伙，兩句話，兩個局長了。
教導員都有點不敢問了，只是腦子裡在想，方淮…哪個領導姓方？
“嗯…既然有能力，也好，來了這裡，好好學習，昆指是個光榮的學校，目前已經爲消防培養出了8600多名基層指揮員，既然作爲這裡的一員，以後有了成績，不要忘記飲水思源，回報母校。”
“是！”方淮立馬道。
嚴格來說，我的母校是貴州廣播電視大學，你們這兒連畢業證都不給我發呢。
不過，教導員這種見誰就討飯的態度，讓方淮也有點心酸。
大學都是以培養了多少知名人物爲榮，這些名人，也是推動學校發展的重要力量，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大學着重宣傳培養了多少基層指揮員的。
消防教育，搞點資源不容易啊。
這裡還都是專科生，以後發展有限，消防目前的高層領導，要麼是其他部隊調來的，要麼是廊坊畢業的，跟昆指都不沾邊。
而且昆指歷史還不長。
這學校中專升大專才八年多，第一批畢業才五年，出去的時候大多是排級幹部，這麼一算，學員校友，頂天了也就是個副營級幹部，大多還在連級打轉轉，要談回饋母校，怕還早得很。
教導員又打量了一下方淮，也不確定這個深不可測的學員能不能給學校帶來點資源，想着容後再說，便道：
“嗯，吳隊長，你帶他去九班吧，安排區隊長，帶他去教學樓領一下東西。”
“好！小方啊，跟我來吧，你們提幹生在九班，班上只有六個人，你還能選個牀位。”
“是！”
方淮立正敬了個禮，便跟着隊長往班上走。
吳念東轉頭看了看他，感覺這個人好像是個悶葫蘆，眼光也並不好奇。
其他人剛來軍校，完成士兵到幹部的身份轉變，可是十分興奮的，昆指都是士兵學生，尤其是這個保送和提幹中隊，都是部隊的老油子，可不會像地方新生一樣靦腆，很多人一來就開始吹牛B發煙，熟絡得很。
不過，按他這種級別的關係，讀個軍校，確實也沒什麼好興奮的。
哎，背後有人的，是不一樣啊。
吳念東想着，邊走邊道：
“方…淮是吧？軍校和地方總隊管理不同，我和教導員都沒時間管理一些瑣碎的事情，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先找班長和區隊長，我們中隊分兩個區隊，五到九班是二區隊。
哦，你來得晚，班長和區隊長，我們已經選出來了，二區隊的區隊長，就在你們班，金國燾，參加全國大比武拿過優秀名次的，大家都很敬重他…對了，你對競選職位，有沒有什麼想法？”
方淮的名字，是很有名，但也沒有名到能輕鬆輻射進這個西南邊陲的學校，吳念東對這個神秘人有些警惕，又看他面嫩，生怕他跟普通大學生似的，把班長和區隊長這些管理職位當成了大學學生會，想要競選，進而擾亂了現有的管理秩序，才先說了一句“大家都很敬重”，才問他“有沒有想法”。
你要是有想法，可不能憑關係，得看大家敬不敬重你。
方淮不由得笑了。
“隊長，我只想好好讀書，沒精力參加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