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大珠小珠落玉盤(上)

蘇酥從來沒想過,自己這輩子能過上既有錢又有閒的神仙日子,還記得以前在北莽那座小鎮長大,就只有遊手好閒的閒,但是到了這南詔後,尤其是趙老夫子跟某個白衣男達成盟約,這日子就真正開始滋潤起來了,住着據說是屬於昔年南詔皇室的避暑別院,吃着無不求精的山珍海味,連茅廁都比以前住的地方要豪奢,偶爾有客人在夜色中登門拜訪,身份也都一個比一個嚇人,光是舊南詔的勳貴遺老,蘇酥就見了六七個,老夫子身邊也出現越來越多的陌生面孔,尤其是那些個跟老夫子差不多歲數,又喜歡在名字前頭加上什麼尚書什麼侍郎的老頭子,幾乎每個見着他蘇酥,都會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蘇酥知道,這些人應該就是聞訊而來的西蜀前朝老臣,按照老夫子的說法,要他蘇酥多聽少說,只管陪着那些老人一起默默流淚,若真哭不出來,事先在手心抹一把南詔特產的小雀椒粉末,作勢垂首伸手抹淚,那麼一擦,想不哭都難。蘇酥嘗試過一次,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眼睛紅腫得兩三天都沒恢復,不過當時倒是效果顯著,反正把那幫西蜀老臣感動得稀里嘩啦,有個年紀最長的,更是當場哭暈過去。

今日蘇酥被趙老夫子丟到一座名喚目耕樓的書樓,也不要他果真讀書怡情,只需要在藏書樓內做做修身養性的樣子就可以,蘇酥趁着沒人盯梢,坐到高樓欄杆上,身邊站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在那次兩人差點死在陳芝豹的手上後,蘇酥就不再纏着目盲琴師玩那少俠和魔頭的把戲了,大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對所謂的江湖有些畏懼了。這些日子,薛宋官都幫老夫子做着牽線南詔十八部的事情,很忙,幾乎跑遍了大半個南詔版圖,蘇酥很想她,但是等到真正重逢,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男一女就這麼沉默着。

蘇酥擡起頭,終於緩緩開口道:“以前吧,最喜歡白天做夢,想着自己也許是某個大人物的遺腹子,要不然是個大門大戶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說不定某一天認祖歸宗,就徹底發達了,現在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是一國太子,可惜美夢成真,才知道就算穿上了龍袍,明明真是太子,也不像個太子。虧得老夫子這一年來給我惡補了好些富貴人家的門道,什麼奉帖唐碑、青田黃凍、蕉葉青花啊,一大堆物件,不知道爲什麼,我從小就喜歡值錢的東西,可這些東西夠值錢了吧?瞧着它們,一開始也挺興奮,恨不得睡覺都抱着它們一起睡,越到後來,就越提不起勁了,怎麼說呢,就像一個爛泥裡打滾的窮小子,有天稀裡糊塗娶了個貌美如花的媳婦,不是不喜歡,而是明白自己終歸是守不住她的,她有一天終歸是要離開的。”

陪着蘇酥趙定秀一起從北莽來到南詔的年輕琴師,目盲眼瞎卻心有靈犀,她柔聲微笑道:“蘇家做過西蜀足足兩百年的國主,雖然在你爹手上丟了二十年,但如今有老夫子輔佐,又有那位蜀王的承諾,那麼這份家業,其實是有機會守得住的,就像陳芝豹所說,以後你雖然做不成蜀帝,但起碼可以當一個封疆裂土的離陽蜀王,如此一來,也算對得起你們蘇家的列祖列宗了。”

蘇酥嘆息道:“如果不是徐鳳年在北莽找到我們,我怎麼可能會有今天,書本上所說的良禽擇木而棲,道理是挺有道理,可對我這種人來說,道理從來就不在書上,要麼靠拳頭,要麼……”

這位在襁褓中就逃離西蜀皇宮的前朝太子,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要麼就在這裡。我蘇酥,雖然嘴上一直跟姓徐的不對付,也總在你面前說他的壞話,但你應該清楚,其實我這輩子也就徐鳳年這麼一個朋友,當然,他徐鳳年什麼人啊,天底下兵馬最盛的異姓藩王,堂堂四位大宗師之一,還他孃的長得那般玉樹臨風,跟人並稱北徐南宋的,還有淵博學問,這麼一號屈指可數的風流人物,未必把我蘇酥當朋友。但我是真把他當朋友,結果呢,到了南詔,得了天大便宜,好不容易在這兒站穩腳跟,就只差報答人家的時候,那個面癱的白衣男橫插一腳,老夫子就把徐鳳年的北涼撂在一邊了,我也知道這是沒法子的事情,可我心裡頭,真的是過意不去啊。”

薛宋官輕聲道:“你自己也說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蘇酥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然後雙手捧着臉,含糊不清道:“是啊,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一個胸無大志也無真才實學的傢伙,除了每天在這裡吃好喝好睡好用好演好,能做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感嘆道:“其實老夫子心裡頭也不好受,經常去跟你的鐵匠叔叔喝酒解悶,有次喝醉了,很失態。”

蘇酥放下手,雙手撐在欄杆上,苦笑道:“我從沒有怪過老夫子,如果不是老夫子又當爹又當娘把我拉扯大,就沒有我蘇酥了,何況老頭子什麼樣的脾氣我還不清楚嗎,就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如果不是爲了我,爲了那個其實早就沒了的西蜀王朝,老夫子纔不會違背心意如此行事。”

薛宋官點了點頭。

蘇酥突然感慨道:“我這麼成天無所事事了,有時候都覺得累,那麼你說擔負着三十萬北涼鐵騎生死存亡的徐鳳年也好,那個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蜀王陳芝豹也罷,這些人是真的樂在其中,還是也會覺得累?”

目盲琴師搖頭笑道:“不知道啊。”

蘇酥轉過頭,笑臉燦爛,“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夠真正放下一切陪你去行走江湖了,我要是跟新認識的大俠宗師們說一句,當年跟天下第一人的徐鳳年還跟我蹭吃蹭喝過,會不會很有面子?”

女子想到自己當年在北莽,還差一點就在雨巷中殺了那位年輕藩王,會心一笑,“不能再有面子了。”

蘇酥笑意醉人,“雖然還是很嫉妒徐鳳年,但世上有種人,不管如何,只要認識了,你都討厭不起來。是吧?”

目盲女琴師笑着沒有說話。

蘇酥小心翼翼問道:“你真的……不喜歡他?說實話,如果我是女子的話,恐怕也會對他戀戀不忘的。”

她無奈道:“喜歡他做什麼?因爲徐鳳年長得玉樹臨風?可我是個瞎子啊。”

蘇酥撓了撓頭,總覺得這個理由有哪裡不對。

她趴在欄杆上,“以後我們去中原江湖的話,還是我扮演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你假扮行俠仗義的少俠?”

蘇酥望着遠方,眼神堅毅,“不了!我們神仙眷侶!”

目盲女子破天荒紅了臉,扭過頭,輕聲道:“酥酥,我是個瞎子。”

蘇酥低下頭,看着她留給自己的後腦勺,溫柔道:“我知道。”

這位指玄境界的女子高手柔柔怯怯道:“我歲數也比你大。”

蘇酥笑道:“我也知道。”

她轉過頭,擡起頭,“望着”蘇酥,似笑非笑道:“如果以後到了佳麗無數的中原江湖,給我發現你多瞅了幾眼女俠仙子,我薛宋官就把她們直接打殺了。”

蘇酥悻悻然道:“這個嘛……以前真不知道,不過現在也知道了。”

她嫣然一笑,“騙你的。”

蘇酥伸出手掌輕輕放在她的額頭,“我雖然不是瞎子,但我眼裡,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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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涼後山,兩位刻碑老人米邛彭鶴坐在一棟簡陋茅屋前,一張小凳子隔了些下酒菜,然後又有一位老人如約而至,手裡拎了兩壇在清涼山王府地窖裡珍藏多年的綠蟻酒,這位老人面白無須,無論是走路姿態還是說話嗓音,都透着一股陰氣,米邛和彭鶴作爲見慣風雨的北涼名士,對此心知肚明,熟識之後也從不揭破,這位姓趙的老人是位宦官,至於爲何會從大內深宮來到清涼山養老,米邛彭鶴更沒有探究的興趣。起先兩位名士對名叫趙思苦的老人沒什麼好感,只不過在年邁宦官隔三岔五跑到後山給他們搭把手後,加上趙思苦比起尋常大手大腳的匠人,年紀雖大,但是手腳伶俐,言談風雅不遜清流士子,尤其辦事滴水不漏,久而久之,三人年齡相仿,也就成了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好友。

米邛彭鶴笑着招呼趙思苦坐下,三個年齡加在一起快有兩百歲的老人圍凳而坐,兩個還來不及換上衣衫的北涼書法大家猶然滿身墨香,各自哧溜一下喝光了杯中酒,重重呼出一口氣,臉色都有些陰鬱。趙思苦作爲在離陽皇宮當過一手執掌印綬監的資深大宦官,如今雖然脫去了在皇宮中那件仍是極爲扎眼的大紅蟒袍,但察言觀色的功夫依舊老辣,只不過趙思苦也說什麼,小抿了一口酒,挑了個相對雲淡風輕的話題作爲開場白,“咱家剛從青鹿洞書院那邊回來,黃裳黃山主託咱家跟兩位老友要幾幅字貼,咱家也不敢胡亂應承下來,只說把話帶到。”

米邛搖頭道:“如今我和老彭哪有那份寫字帖的閒情逸致,這事兒,可能要讓趙老哥和黃山主失望了。”

趙思苦如何看不出一天到晚刻碑的米彭兩人,此時舉杯的手腕都還在顫抖,勞心勞力不過如此,於是笑道:“不打緊不打緊,黃山主事先也說了,這事不着急,他能等,等個幾年甚至十年都可以。”

彭鶴笑道:“只要王爺打跑了北莽蠻子,別說三四幅字貼,就是三十四十,我老彭也能給黃裳的青鹿洞書院親自送去。不過趙老哥,咱們都不是外人,我就醜話說在前頭了,我和米老兒可是聽說了,好些書院裡的外地士子不是個東西,對咱們北涼軍政指手畫腳,總覺着他們來了清涼山王府或是去了懷陽關都護府,就能力挽狂瀾,這幫小兔崽子,也不嫌站着說話不腰疼,就因爲咱們王爺好說話,就能得寸進尺了,那黃裳也不管管?”

趙思苦畢竟是在皇宮裡頭耳濡目染的大太監,並沒有一味附和義憤填膺的彭鶴,搖頭道:“這事兒不是不能管,但手腕生硬了,反而管不好,而且如今赴涼士子比起一開始到北涼那會兒,也改變了許多,偶爾依舊會有書生意氣不知輕重的言行,但是初衷都是爲了北涼好,好些一開始抱着樹挪死人挪活心態,奔着北涼官場前程來的年輕人,也都不知不覺以北涼人自居,這就是天大好事啊。”

曾經當着徐鳳年的面砸過珍愛硯臺的米邛嗯了一聲,“讀書種子讀書種子,這些年輕人,算是真正在北涼紮根發芽了,遲早有一天,咱們北涼也會有一棵棵足以讓中原讀書人仰視的參天大樹,自成一座巍巍士林。”

彭鶴舉起杯,停頓了一下,忍不住唏噓道:“怕就怕咱們幾個老傢伙等不到那天。”

更爲性情中人的米邛憤憤道:“去了京城國子監的姚白峰不去說,道德學問都是世間一等一的,的確當得碩儒稱呼,哪怕離開了北涼,我米邛也希望姚大家能夠在朝廷那邊風生水起,可這嚴傑溪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靠着攀龍附鳳,當上了殿閣大學士,就忘本了!據說有望成爲下一次會試的副總裁官之一後,就放出話來,要減少咱們北涼有資格進京赴考的錄取名額,從往年雷打不動的四十人一口氣切掉半數,只許二十人蔘與會試!虧得當年還給這個老東西寫過好些字帖壽聯,老子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給剁了!”

彭鶴冷笑道:“嚴烏龜這還不是爲了避嫌,咱們扳手指頭算一算,老一輩的姚大家,年輕一輩的陳望和孫寅,哪個不是在廟堂上最頂尖的讀書人,便是那個以禮部侍郎同樣擔任副總裁官的晉蘭亭,一樣是從我們北涼出去的,說不定這次減少北涼會試名額,就是嚴傑溪和晉蘭亭這一老一小兩個東西,碰頭躲着合計出來的陰險勾當。”

趙思苦玩味笑道:“兩位老友放寬心便是,要咱家來看,這次北涼名額最終不是消減,而是恰恰相反,很簡單,讀書人越來越多涌入北涼,朝廷豈能不慌?這個時候,嚴傑溪和晉蘭亭的提議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那幫朝廷中樞的黃紫公卿,是不會接納的,反而會增加名額,不但如此,這些進京趕考的北涼士子,不出意外,會有相當比例的幸運兒在太安城混得不錯,朝廷無非是想借此機會告訴咱們北涼的讀書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從今往後,朝廷給出的價錢都不會低,牆裡開花牆外香嘛。”

彭鶴愣了愣,咬牙切齒道:“這朝廷,也太不要臉了!”

米邛更是直截了當道:“要我是王爺,就乾脆攔下這些讀書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趙思苦搖頭笑道:“北涼自大將軍起就不做這樣下作的事情,在如今王爺手上,想來也還是不會做。也許在很多離陽官員眼中,這會是件蠢事,不過咱家看來,公道自在人心,這就夠了。”

米邛點了點頭,“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鶴一口氣喝光杯中酒,使勁攥着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啞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馬蒺藜死了,整個虎頭城的步卒和騎軍,都死了。幽州葫蘆口,臥弓城、鸞鶴城、霞光城,流州青蒼城,這麼多地方,這麼多北涼邊軍,死了那麼多人!他們離陽朝廷知道嗎?中原百姓知道嗎?”

彭鶴放下酒杯,用手重重錘了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兩個老不死的傢伙,親手刻上那麼多年紀輕輕北涼兒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憋得慌啊!”

曾經作爲趙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樹露的趙思苦沉默無言。

公子,如果你沒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這一幕,會不會遺憾當年選擇了陳芝豹,而沒有像李義山先生那般竭力輔佐徐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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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入秋時節,薊州就已經是個讓人焦頭爛額的多事之秋了。

在這個時候,新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蔡楠,以及隨後成爲經略使的韓林,很快就成爲京城官場上的議論焦點,對於那員昔年大柱國顧劍棠的心腹大將,京城官員都不太樂意說好話,可舊刑部侍郎韓林卻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態,都惋惜韓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爲官,卻接手這麼個爛攤子。不知爲何,在這期間,比蔡韓兩位封疆大吏更早進入兩淮道的一個趙姓人,從頭到尾都無人提及,哪怕這人是先帝的三子,雖比不得大皇子趙武和當今天子,但其母也貴爲北地士子集團執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爲漢王就藩薊州的趙雄出京城以後,就像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了,要知道這位三皇子當年在太安城那可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風流雅事就沒有斷過,在趙雄如日中天的時候,如今王元燃領銜的京城四公子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眼巴巴豔羨着呢。先帝六個兒子,嫡長子趙武就藩遼東,且是唯一一個手握虎符兵權的皇子,授予實打實的鎮北將軍,協助大將軍顧劍棠和老藩王趙睢共同鎮守北邊,二皇子趙文去了煙雨朦朧士林茂盛的的江南道,五皇子趙鴻封越王,藩地在舊東越,六皇子趙純因爲年紀還小,尚未離京就藩。

新建漢王府邸內有一湖,被趙雄命名爲聽濤湖,世人皆知北涼王府有座聽潮湖,令人遐想。聽濤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設橋樑,必須以採蓮舟爲渡。亭中藤牀竹几,瓶中插有數枝豐腴芍藥,香爐煙霧嫋嫋。

身穿素白便服的趙雄斜居牀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秩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盤,陳放時令鮮果,又有婢女站在趙雄身後打扇驅除暑氣。

趙雄看一頁書,便飲一杯酒,不與人言,自得其樂。

一個下午就在年輕漢王的悠哉遊哉中,緩緩流逝。

趙雄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幫他穿上靴子,來到窗欄附近,眯眼看着湖岸上那個紋絲不動的身影,趙雄嘖嘖出聲,“難怪能做上我朝年紀最輕的一州將軍,也真是夠拼的。”

趙雄離開亭子,乘坐蓮舟回到岸邊,上岸後走向那個正值風雨飄搖的薊州將軍,後者在藩王臨近後,抱拳沉聲道:“末將袁庭山參見漢王殿下!”

趙雄隨意擺了擺手,笑呵呵道:“袁將軍有話就直說。”

袁庭山緩緩擡起頭,在岸邊站了整整一下午,卻眼神熠熠,不見絲毫頹喪,臉上也毫無諂媚之色,“懇請王爺能夠替末將在那封能夠直達御書房的密摺上,惡言幾句。”

趙雄故作驚奇道:“袁將軍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摺上奏的職責?又爲何要本王說你的壞話?本王可聽說你袁庭山如今處境已經夠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沒能在老丈人那邊討到好,最近連一些好不容易拉攏起來的心腹也投奔了薊州副將韓芳,甚至連蔡節度使也對你閉門謝客,韓經略使就更不用說了。你今天來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該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嗎?怎麼反而要火上澆油?當將軍當膩歪了,想當個階下囚嚐嚐新鮮?”

聽着漢王的冷嘲熱諷,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終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勢,語氣誠懇道:“末將這次登門拜訪,帶了黃金萬兩,珍玩字畫十箱……”

聽着這條被某些京官私下罵作瘋狗的年輕人娓娓道來,趙雄出現片刻的失神,沒來由想起一幅畫面,那幅畫面不曾親眼所見,卻是多次親耳所聞。

很多年前,有個年輕武將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在離陽兵部衙門求着給人送禮的。

趙雄擡頭看着大片大片火燒雲的絢爛天空,自言自語道:“可惜沒有下雨。”

袁庭山仰頭看着這位明顯心不在焉的漢王,低下頭,悄悄咬着嘴脣。

兩個老丈人,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明確表示,他不會對薊州糜爛局勢施予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隱約透露出那近萬李傢俬騎是最後的家底,不會交由他這個女婿肆意揮霍,一萬私騎就算要戰,也只會戰於薊南地帶,甚至允許的話要一口氣轉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絕不會由着他袁庭山帶到薊北邊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來,原本蒸蒸日上的薊州將軍府可謂內憂外患。但是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連這個薊州將軍也一併不要了,但是袁庭山無比忌憚一個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龍椅的那個年輕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變成爲一個不堪大用的庸將,一旦在皇帝腦中形成這種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場勝仗都沒有了意義。所以袁庭山來求漢王趙雄,求他在密摺上彈劾自己,只有如此,讓年輕皇帝覺得整個薊州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廟堂上的骨鯁孤臣,那他才能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黃金?本王姓趙,缺這玩意兒?古玩字畫?本王這輩子親手摸過的,比你袁庭山見過的還多。”

趙雄伸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後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別忘了是誰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將誓死不忘!”

趙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邊輕聲說道:“其實你無論是在薊州當將軍,還是去廣陵道帶兵平叛,在某個人心底,其實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只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纔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句話,就當是本王給你的回禮。”

袁庭山身體一顫。

趙雄似乎有些乏了,揮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繼續弓着腰後退出幾步,這才轉身離去。

趙雄看着那個背影,笑眯眯道:“你也太小看我那個三弟了,嗯,也太小看我趙雄了。罷了,這次就幫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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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泱州有一處風景形勝地散花臺,山並不高,但方圓百里之內無山,就顯得格外突出。相傳大奉王朝時有得道高僧在此說法,引得仙女散花,頑石點頭。

暮色中,江南道風流名士呼朋喚友,雲集散花臺,要共賞月色辭夏迎秋。每人都自備坐氈、酒水、茶點、盞筷、香爐和薪米等物,在山巔席地鱗次鋪排而作。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閥名士的引領下,瀟灑起身高聲朗誦出“我輩文章高白雪”後,近千人同唱那首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遊》,一時間聲如雷動,飲酒如泉。

深夜時分,潔白月光灑滿散花臺。

在一衆以相仿家世而相鄰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臺頂視野最開闊的絕佳觀景地帶,有一撥無形中與別人格格不入,爲首老人白髮白衣,盤腿而坐,膝上趴着一隻打瞌睡的大白貓,老人身邊不過擺六七張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年請辭禮部尚書一職的盧道林,湖亭盧家的老家主,同時也是舊兵部尚書盧白頡的兄長,在短短十年內盧家出了一門兩尚書,果真無愧先帝“盧氏子弟,琳琅滿目”的讚譽,如今雖說盧道林歸隱山林,盧白頡也黯然離京,但無損盧家在江南道力壓其它三大家族的超然地位。還有姑幕許氏的老家主許殷勝,這位老人在嫡長子許拱獲封龍驤將軍後便安心頤養天年,雖說前些年許淑妃慘遭橫禍被打入長春-宮,害得整個許氏家族元氣大傷,但好在許拱不負衆望,入京擔任兵部侍郎,撐起了大梁,之前一直閉門拒客的許殷勝也終於現身,老人身邊坐着年紀最小的女兒許慧撲,作黃冠道姑狀的她跟棠溪劍仙盧白頡那段有緣無份的恩怨情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盡皆知。而那位名叫袁疆燕的中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動朝野的清談大家。

在膝上趴白貓的滄桑老人身邊,坐着個丰神玉朗的年輕公子哥,低頭彎腰,輕輕搖動手中摺扇,卻不是給自家老祖宗扇動清風,而是給那隻懶洋洋的白貓扇風。年輕人身後遠遠站着個滴酒不沾的青衫劍客,衆人皆醉他獨醒,衆人皆坐他獨立,極其礙眼。

湖亭盧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許氏,這四個江南道上的家族,是與北地士子抗衡的南方主力,曾經青州的青黨也是四大家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成氣候,被前任首輔張鉅鹿隨手摺騰得分崩離析。四個姓氏,雖說在江南道上處處錙銖必較,一代又一代人不間斷地展開明爭暗鬥,但是在太安城,在離陽廟堂上,四個姓氏無比抱團,許拱能夠從地方上進入京城,硬生生拿下那個兵部侍郎,那位養白貓的庾氏老家主,不惜親自跑了一趟京城的庾劍康,至關重要。

許殷勝望向比自己高出一個輩分的庾劍康,輕聲感嘆道:“庾老,如今是亂象橫生吶。就說那元虢,好不容易復出,當上了掌管錢袋子的戶部尚書,沒有幾天功夫就給攆到了咱們隔壁的廣陵道,擔任節度使,因爲是藩王轄地,所以還是個副的。而咱們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幫着說話,給壓了下來,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擔任兩淮的節度使了。庾老,雖說棠溪現在還任着兵部尚書,可是陛下明擺着已經動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庾老看來,棠溪接下來是何去何從?咱們也好有的放矢,從長計議啊。”

庾劍康笑着伸出手指點了點盧道林,“尚書大人的親兄長都不急,你許殷勝急什麼?”

盧道林無奈道:“不是不急,是急了沒用。好在蔡楠已經去了兩淮道,元虢又到了廣陵道,現在棠溪只要不是被髮放到南疆,想來都不會太差。”

庾劍康伸手摸着白貓的腦袋,淡然道:“以前有張廬顧廬,從京城到地上,都圍繞着文武之爭打轉,現在兩廬都已成過眼雲煙,接下來就該輪到南北之爭了,中書省齊大祭酒是典型的南人,副手趙佑齡是南人,門下省坦坦翁是北人,陳望是北涼人,堪堪打成平手,咱們再來數一數六尚書省六部,新任吏部尚書殷茂春,南人,先後兩任戶部尚書王雄貴和元虢,皆是南人,如果再加上盧道林這個前任禮部尚書和盧白頡這個現任兵部尚書,你們就沒有覺得咱們南方讀書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了嗎?如此一來,若是再讓許拱順勢執掌兵部,舊刑部侍郎韓林接任刑部尚書,那北方士子以後還怎麼混?何況最近幾屆的進士人數,南人更是佔據絕對優勢。所以啊,韓林去了薊州,元虢去了廣陵道,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驚小怪。以後是唐鐵霜當上了兵部尚書,許拱只能繼續在侍郎位置上熬個四五六年,也一樣不用奇怪。”

說到這裡,庾劍康略作停頓,笑了笑,“有意思的是現在太安城多了一股不容小覷的新勢力,大學士嚴傑溪,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門下省的陳望,禮部侍郎晉蘭亭,黃門郎嚴池集,以及暫時蟄伏的孫寅,無一例外都是北涼出身,但官場口碑都不錯,人數不多,但個個說話都很有分量,尤其是那個陳望,更是了不得的人物,便是比較當年碧眼兒的仕途,也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跟當年在張廬顧廬之間橫插一個青黨,有些相似,只不過相比牆頭草的青黨,這撥勉強稱之爲涼黨的官員,其實從未結黨抱團,你們發現沒有,這些人雖說都出自北涼,但對陛下的忠心,是廟堂其他文武百官都不能媲美的。以後呢,我猜會是以前途不可限量的陳望領銜,與我們南北兩撥讀書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袁疆燕感慨道:“難不成是又一個碧眼兒?”

庾劍康搖頭道:“恐怕不止嘍。”

盧道林擡頭望着月夜,怔怔出神。

許慧撲不知爲何有些神色哀傷,不知是想起了那位遠在京城的棠溪劍仙,還是某位喜歡身穿紅衣已是陰陽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劍康微笑道:“接下來我們四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遼東彭家這些北方家族要在這個時候搶奪京城的座椅,咱們表面上裝着勉爲其難,都給他們好了,至於什麼時候進一步,很簡單,等,等到彭家他們人滿爲患之後,同時必須在等到陳望、孫寅、範長後這撥人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我們再出手便是,現在就讓那幫北方佬跟那些年輕人去矛盾叢生好了,他們啊,這幾年內是能夠給那些晚輩穿小鞋使絆子,但遲早有一天要吃大苦頭的。在這期間,你們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麼都不管了,不妨爲前程錦繡的太安城年輕人們錦上添花,幫他們在文壇揚揚名,鼓吹鼓吹聲望,時不時詩詞唱和,就當結下一份善緣。”

袁疆燕哈哈笑道:“這有何難!”

接下來庾劍康做了個古怪舉動,舉起酒杯,轉身面向西北,遙遙敬了一杯酒。

我庾劍康替中原,敬你們北涼一杯。

敬你們父子一杯。

番外第五章第69章 謀國之士第28章 大好河山騎驢瞧第109章 魔頭坐佛上第42章 賣炭爺孫賣炭妞第64章 北邊畫灰第53章 秋風秋雨第158章 惡讖第96章 一腳踏黃龍第400章 快哉快哉第360章 劍氣滿北涼第65章 蜀蛟第203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第49章 董胖子第83章 這麼高第70章 穀雨大雨第14章 劣馬黃酒六千里第321章 十八停之後第16章 小試牛刀第108章 今天不讀書第267章 俠客行(下)第24章 新老廟中新老謀士第137章 讓你不練劍第289章 中原和北涼第57章 雀騎鷹第50章 燈火第296章 我徐鳳年在第31章 真武見我第89章 腐草爲螢第98章 去襄樊第123章 紫氣東來第120章 密信自京城來第143章 西北遍地起狼煙,京城人人得太平第137章 父子第260章 事了拂衣(下)第85章 霜殺百草(三)第159章 第三杯儒聖梅子酒第1章 家事國事天下事第124章 她在笑第四百零六章第39章 新武帝(上)第54章 陸地朝仙第73章 青羊宮內殺神仙(中)第131章 上乘劍術第86章 一氣六百甲第26章 公主何苦爲難公主第76章 井中月第11章 心安,高手第146章 山中無虎第64章 好第115章 家賊第92章 坐黿觀劍(下)第48章 送炭之後齊卸甲第290章 南渡北歸時第331章 以一換五百第296章 我徐鳳年在第34章 馬蹄南下第33章 說到做到第162章 我以春秋斬春秋,死結以死解第123章 紫氣東來第74章 北涼親家第142章 北涼鼓響第203章 飛昇第23章 山上老道第173章 歌謠第44章 讀書用心所爲何第49章 武林新木第69章 有紫氣東來第43章 人至即劍至第241章 噤若寒蟬(四)第146章 死當諡文正第16章 呂祖遺言第47章 與北涼王說北涼第276章 死結和理由第176章 山上人上山第12章 少江南老涼莽第234章 百無一用是(中)第132章 火候第87章 去洛陽第148章 富貴還鄉第410章 不堪言第92章 大白貓,小地瓜第400章 快哉快哉第178章 指玄對指玄第55章 醜八怪第131章 最強手,扛天雷第70章 怎麼簡單怎麼殺第237章 又是聖旨到,又見太安城第422章 馳來北馬多驕氣第375章 天門洞開第281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四)第141章 馬踏中門第105章 互殺第49章 董胖子第7章 與江湖講道理第73章 金戈鐵馬入夢來第13章 帶刀老魁,背匣老黃第136章 南歸,過河,拽山第27章 要債太安城,大袖飄搖第122章 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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