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寧這句話剛一出口，整個會議室幾乎瞬間就陷入了沉寂。
亞當·惠特爾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動，幾次張開嘴，但都沒能說出任何有效的詞句。
一方面是內心受到的極度震撼，另一方面，也是來之前確實對此完全沒準備。
本來就是昨天下午才收到的回覆說可以開會談判，當時他們還以爲自己的降價策略是成功的，因此幾乎沒想太多就過來了。
結果……
總之，坐在英方首位的喬治聽到這個說法之後，第一想法是——
華夏人怕不是在虛張聲勢？
一年之前，你們還有30%的核心零組件沒辦法國產，要從羅羅的庫存裡面淘二手來進行補充，而且還準備出高價購買這些零組件的生產技術資料。
結果這才過了不到11個月，你們現在又說連改進型號都弄出來了？
講點道理嗎？
而且還是我們都沒辦法供貨的改進型號？
先不說華夏的技術水平怎麼就一蹦三尺高，把斯貝國產化給做完了。
就說如果真是如此，你們前兩年折騰這一大圈，還專門成立個合資公司是爲了幹啥？
果然，喬治當即啞火。
坐在會議室裡的這些人都是過去兩年中負責跟羅羅談判的老油條，沒少受英國人的氣，現在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這原本不是啥好事，但在這種時候正好可以拿來開嘲諷……
虛張聲勢，最後無非是爲了坐地還錢。
而旁邊的高寧則緊接着又繼續道：
逗我們兄弟倆玩呢？
過了好一段時間之後，總算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喬治纔開始絞盡腦汁地組織語言。
顯然，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能夠想到的還是隻有這種老一套的辦法。
“那當然，二十年前，我們最開始想要引進一種渦扇發動機的時候，你們公司在宣傳材料上給出的數據可是推重比能達到8，我方這才準備把斯貝同時作爲未來殲擊機、強擊機和轟炸機的動力。”
但對方這架勢都不叫掀桌子，簡直是砸桌子。
羅羅那邊的一衆人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鎬發這邊更沒什麼繼續開口的必要，紛紛抱着看樂子的心態等着對方的迴應。
高寧乘勝追擊，開始繼續翻舊賬：
“實際上，布林先生，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不想額外花費資源對斯貝這樣一臺老型號發動機做設計改進的，這件事說穿了還是你們羅羅公司的問題。”
“我們的問題？”
這個回覆直接就給任炳達整笑了：
兩個人的輪番語言轟炸已經把本就手足無措的羅羅方面搞蒙了。
但仔細想想的話，似乎又不太像。
引進斯貝這個事是一筆特殊時期搞出來的糊塗賬，別說羅羅公司，哪怕華夏這邊都有很多事情說不明白。
“喬治·布林先生，我需要提醒你一下的是，貴公司本來也沒有對我方採購的航空發動機進行售後保障服務……”
“航空發動機是一個複雜的體系，如果不全面考慮總體設計，貿然對部分結構進行改動，造成的後果我們公司無法保證……”
“結果後來，我方的資深技術人員前往貴國親自考察之後，才發現你們的宣傳材料水分極大，斯貝的真實推重比只有5一級不說，由於後燃速度不夠，根本沒辦法在超過1.8倍音速的環境下工作，這才導致裝機對象大幅收窄。”
“別說殲擊機，就連作爲戰鬥轟炸機的動力都十分勉強，我方這才迫不得已，在原有基礎上進行有限度的改進……”
總之一句話，我們這都是在給你們羅羅擦屁股。
喬治·布林雖然腦子已經不太能轉得過來了，但還是憑着本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
70年代中期那會，他大學都還沒畢業，宣傳注水這種事他確實無從得知。
但就算真是如此，斯貝這個型號伱們都用20年了，總不可能是今年才突然發現的問題。
而且，這和你們去年成立一家公司，今年就把這公司的業務給扔了之間也沒啥直接關係。
更重要的是，他發現整個會談的話題已經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自己這邊完全是在被人牽着鼻子走。
羅羅雖然是一個乙方供應商，但那也是當人上人的乙方，啥時候遇到過這種情況？
因此，喬治當即決定要求休會，以暫避鋒芒。
順便花些時間好好覆盤一下事情的經過。
……
這種正常的請求，華夏這邊自然不可能拒絕。
更何況現在着急的本來也是對方，時間繼續拖下去只會對他們越來越不利。
休會之後，英方人員很快陸續離場，去外面開小會。
高寧目視着最後一個人離開房間之後，總算喜笑顏開：
“TMD，剛纔真是太痛快了！”
“早TM就想這麼噴他們一回，過去一直沒機會，這次總算是給趕上了！”
作爲搞技術的生產部副部長，他平時工作中也沒少跟羅羅那邊的人接觸，受的氣甚至比任炳達更多。
畢竟後者一般只需要跟對方的中高層人員對接，這幫人至少在面子上還是會顧慮一些。 反而是那些被派過來駐場的普通英國員工經常表現的趾高氣揚。
旁邊的任炳達雖然文雅不少，但也是不住點頭：
“是啊，看來‘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這句話，不只適用於戰場上，商場上也一樣有效。”
“之前都是威風八面的樣子，現在咱們稍稍拿出點籌碼來，馬上就慫回去了。”
會場裡一時間充滿着快活的空氣：
“要是以後的談判都是這種過程，那我退休之後高低得返聘回來再幹上個10年。”
“這些外國企業在咱們這躺着賺錢的好日子快要到頭咯……”
“要說啊，那確實還是常總厲害……這次談判的大方向就是他給定的……”
“誒，你這麼一說，渦扇9能用三代航發的技術進行改進，我聽說也是因爲常總的牽線搭橋……”
“……”
另外一邊。
相比於鎬飛代表團這邊的歡欣鼓舞，羅羅那邊的氣氛可就沉重很多了。
離開會場之後的喬治本想找個地方抽支菸清醒一下，但很快被緊跟着他出來的亞當找上了。
“喬治，你有沒有覺得情況不太對勁？”
亞當也點起一支萬寶路，靠在天台邊的欄杆上。
“當然不對，而且很不對……華夏人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自己解決掉那些技術問題？”
喬治把打火機揣進衣兜裡，吐出一陣長長的煙霧之後說道：
“去年我們第一次進行合同談判的時候，我親自看過他們列出來的技術轉讓清單，基本都是最核心，也是難度最高的部分，就算當時把技術資料全盤交給他們，至少也得啃個兩三年功夫……但看他們的架勢，又不像虛張聲勢……”
“所以啊，喬治，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亞當夾着煙的手在半空中揮舞着，一副篤定的模樣。
“什麼猜測？”
這功夫的喬治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覺得，這一切可能都是華夏人早就計劃好的，從最開始，就是一個引誘我們進去的陷阱，我看過他們的兵法書，這個叫什麼……上屋抽梯！”
亞當擺出一副“沒有人比我更懂孫子兵法”的樣子，越說越起勁：
“你想，他們去年纔在航展上拿出來了一種性能直逼F404的航發，既然有這種技術實力，又怎麼可能花了20年都搞不明白斯貝這種老型號？”
“所以我猜測，他們恐怕早就已經能夠生產斯貝的全部零組件，之所以去年還要跟咱們籤合同，就是爲了引誘我們再次進入華夏市場，包括這個合資公司，也是爲了提高我們的沉沒成本！”
“現在咱們已經把錢投進了華夏，還把合資公司的班子建立起來了，他們突然宣佈不再簽署後面的合同，肯定是想要從我們這得到些什麼其它東西……”
一番實際上驢脣不對馬嘴的解釋下來，竟然讓人覺得十分合理。
“那……我們絕對不能跟他們妥協？”
喬治試探着問道。
他覺得自己這個上午接受到的信息已經有點超量，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喬治，你在想什麼？”
亞當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把喬治拉到近處低聲說道：
“不管怎麼說，華夏這邊的主管是咱們兩個，當初在合同上簽字的也是咱們兩個，這一年以來負責跟華夏方面對接的還是咱們兩個，如果公司在華夏的投資打了水漂，你猜公司會讓誰來背這個黑鍋？”
“……”
喬治只是受到刺激導致反應變慢而已，並不是真傻了，自然很快得出結論：
“咱們兩個？”
“沒錯。”亞當點頭，
“所以，無論如何，絕對得想辦法把這個生意，還有西羅公司繼續做下去，哪怕只是表面上維持下去也行！”
“但是他們剛纔已經說過不會繼續採購，這已經不是談條件的問題了……”
喬治過去曾經也在巴西等幾個第三世界國家工作過，但那都是羅羅單方面佔絕對優勢，說一不二的市場，哪見過這種砸桌子的談判模式？
反而是亞當看的更明白一些：
“要是真沒得談，他們直接回個函說不要就行了。”
“既然把咱們給叫過來了，那就說明還是有迴旋餘地……”
一番解釋過後，喬治的智商總算重新佔領了高地。
但他多少還是有些顧慮：
“你說得有道理，亞當，但要是我們首先提出讓步，那後面的條件，可就不好談了啊……”
亞當的回答則幾乎不假思索：
“給出去的東西是公司的，咱們拿到的工資是自己的，條件什麼的完全可以多讓一讓……”
“可就算我們答應下來什麼東西，公司那邊也未必會點頭？”
“這個麼……”
這個問題讓亞當也覺得有些難搞，最後只好擺爛地回答道：
“我想，他們既然布了這麼大一個局，在條件方面恐怕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如回去之後先聽聽看？”
“而且，實際情況是怎麼樣，總部那邊又不知道，咱們也可以在報告上面稍微修飾一下，不管怎麼說，華夏確實是個潛力巨大的市場，我想上面也不希望就這麼隨便放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