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葉蕭開始相信世界末日了。

還是絲毫都不能挪動,鮮血夾帶着塵土,從額頭緩緩滑落到眼中——反正什麼都看不到,如果還有一點光的話,想必是一團模糊的紅色。

地獄是紅的。

所有聲響都消失了,寒冷從四面八方襲來,包括壓在後背的重量。如果不是常年鍛鍊,有着良好的體能與耐力,恐怕已被壓得胸腔碎裂七竅流血。劇烈的震動過程中,就像坐電梯飛速降落,或許又往下沉了幾百米。這是到了地殼的哪一層?或許已不在這座城市,而被震到幾百公里外太平洋的海底。或許這纔是真正的大地震,地面上一切已蕩然無存,包括那些剛被釋放的倖存者。他們還以爲就此擺脫了殺人嫌疑,可以自由地走在月光下,卻又一次被毀滅世界的災難吞噬——他們會不會後悔,後悔爲什麼不早點死去?相信世界末日在愚人節來臨,在七天七夜的自相殘殺中相繼滅亡——葉蕭知道這些人都有殺人嫌疑,但所有一切都是推理,缺乏有力的證據,他們打死都不會承認的!何況這一切並不是他們的錯,而是……

他已感覺不到疼痛了,靜靜地等待死亡,在電影放映機房的廢墟中——五天前,葉蕭第一次深入地底,隨着打穿九樓穹頂的救援隊員,進入被封閉了七天七夜的未來夢大廈。他獨自穿過半坍塌的通道,被狗叫聲引到這個小房間,發現一條可憐的拉布拉多犬,還有全身被埋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雙手與頭部。

這個男人還活着,葉蕭用手電照亮了他的臉,佈滿灰塵與污垢的臉,還有沾着血跡的阿瑪尼西裝的領口。

他認得這張臉!

葉蕭半蹲下來,距離這張臉咫尺之遙,反覆辨認,與記憶中的那些照片對比,雖然看起來狼狽不堪面目模糊,但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卻分明是任何人都不會混淆的。

“羅浩然?”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聲中,葉蕭輕輕說出了他的名字。

“是的。”這個中年男人略顯痛苦,“外面的世界,還存在着?”

“是。”

“沒有世界末日?”

葉蕭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他死死盯着羅浩然的臉,心裡卻狠狠地說——“爲什麼不把他壓死?爲什麼要讓這個人活到現在?”

一年多前,葉蕭從另一個世界歸來,回到公安局繼續做警察,偶然從老王嘴裡聽到一起未破的命案——兩年前,郊外湖底打撈起一輛汽車,沒有牌照的黑車裡有具屍骸,早已高度腐爛變成白骨。經過檢驗科與法醫的分析,確認死者是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死亡時間在一年前,汽車並非死者開入湖中,而是在死後被擡上汽車駕駛座,連人帶車推進湖底。警方調查了大量失蹤人口,最終確認死者身份,是一個叫楚若蘭的女子,死亡時三十一歲,職業爲服裝店營業員,家住市中心老住宅區——已被拆遷建造起未來夢大廈。

葉蕭剛看到“楚若蘭”這三個字,當即失手把桌上的茶杯打翻了。

心中默默祈禱只是同名同姓,可是全國叫這個名字的人實在太少,接着他看到了卷宗上的照片——雖然只是刻板的身份證照片,雖然已過去了十六年,卻還是四一中學高三(2)班鄰桌的那個女孩。

當晚,葉蕭指天發誓,要親自將兇手繩之以法。

死者的兒子曾向警方報告,認爲是未來夢集團綁架了楚若蘭,只因他家是拆遷“釘子戶”,爲全體街坊鄰居拼死守護老房子,拒絕開發商提出的拆遷補償方案。拆遷辦曾以談判爲名,深夜將楚若蘭帶走,從此音訊全無。警方調查過拆遷項目負責人,對方卻矢口否認。

由於屍體高度腐爛,許多證據都已消失,至今仍是懸案。

楚若蘭出事前,她的父母都已去世,戶籍資料顯示她仍是“未婚”。葉蕭去找過她的兒子,卻發現那個孩子從高一開始就輟學失蹤了。葉蕭走訪了當年的拆遷戶,其中不少還是他的老鄰居,大家都反映在拆遷過程中,開發商僱用地痞流氓,使出許多卑鄙手段,等到楚若蘭神秘失蹤,大家才知道未來夢集團心狠手辣,被迫在拆遷協議上簽字,被趕出了世代居住的家園。

葉蕭進一步查到未來夢集團的底細,秘密跟蹤調查董事長羅浩然,使用了一些無法擺到法庭上的手段,確定他就是殺害楚若蘭的幕後兇手,但這些證據全屬非法而無效,必須找到直接的人證。

警方再度對拋屍汽車作了調查,發現這輛車曾經失竊。葉蕭從失竊車着手,鎖定了一個劣跡斑斑的幫派分子,此人蔘與過對拆遷戶的暴力脅迫,打斷過一個老街坊的肋骨。葉蕭費了好幾個月,終於查到那傢伙的下落。

他佈置了嚴密的抓捕計劃,帶着衆多警察包圍嫌犯住所。不想此人警惕性極高,居然跳窗逃跑。葉蕭在黑夜裡追過三條馬路,終於將他逼入一個死巷子。暴徒掏出一把彈簧刀頑抗。本可開槍將其擊斃,但葉蕭明白他不過是卒子,真正的兇手還隱藏在幕後。所以,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死,必須抓到活口作爲證人,才能把羅浩然咬出來。然而,嫌犯利用他不願開槍的弱點,不顧一切舉刀刺了過來,葉蕭不肯爲他讓出逃路,就這樣硬生生捱了一刀!

就在他鮮血噴濺的生死關頭,警官老王氣喘吁吁地趕到,毫不猶豫地拔出手槍,一槍擊中亡命之徒的眉心。

“不!”葉蕭扯開嗓子大吼。他胸口還插着一把刀,看着眼前的渾蛋被一槍爆頭。

他緊緊抓住那個人的屍體,不讓他就這麼倒下去,對着已被打爛的臉喊道:“告訴我!是誰讓你害死楚若蘭的?是不是未來夢集團的老闆羅浩然?”

等到數名警察衝到身邊,葉蕭已同屍體一起倒地,他癡癡地看着黑色天空,任由鮮血從胸口流淌。老王抱起他送往醫院搶救,否則馬上就要沒命。

“爲什麼要開槍!不是說好了只准朝天鳴槍,必須要留活口的嗎?”葉蕭虛弱地反覆說這幾句。

老王搖着頭說:“你真的瘋了,不開槍你就會被殺死!”

他在昏迷過去之前,心中暗暗地想——只要能抓住羅浩然,就算死了也值得……

三個月後,葉蕭纔出院,楚若蘭案件的線索全部中斷,就連當初打電話騙她出來談判的那個人,也莫名其妙地自殺身亡。

至今,葉蕭胸口還有一道可怕的傷疤。

最近幾個月來,每次從自家眺望窗外,他都死死盯着未來夢大廈,盯着頂樓的某個窗口。他還買來高倍望遠鏡,可以清楚地看到上千米外的動靜。他已確定羅浩然常住的總統套房,偶爾能從窗戶裡看到他的臉——就是此刻被壓在廢墟里的這張臉。

羅浩然是異常小心之人,絕大多數時候都拉緊窗簾,只有晚上纔打開一半,通常房間裡並不開燈。葉蕭知道他就躲在窗戶裡,卻是一片黑暗,那個男人就像一個隱身的惡鬼,透過窗戶俯瞰這個世界,一點點吸乾人們的血肉……

不能就這麼放過了他!

葉蕭偷偷搞來了一把軍用狙擊步槍,從自家窗口可以瞄準羅浩然。

他已做好周密計劃——在愚人節的子夜,用這把超遠射程的步槍,無聲無息地射殺那個男人。

當羅浩然被遠距離的子彈打穿腦袋以後,葉蕭將代表警方前來調查,自然永遠不會查出兇手,最終就以羅浩然樹敵過多,被競爭對手請來職業殺手幹掉結案。

沒想到,就在愚人節的晚上,未來夢大廈竟沉到了地底一百多米深處。

他等待了七天七夜,希望知道羅浩然的生死,默默詛咒他在地底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這也是葉蕭主動請纓,要跟隨救援隊深入一線,冒險進入穹頂以下的原因。

如果羅浩然還沒有死,葉蕭絕對不會讓他活下去。

他真的還活着,就在這間半坍塌的放映機房裡,只有一條也被半埋着的狗陪伴他。

羅浩然並不認識葉蕭,只是絕望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這個穿警服戴頭盔的男人。

“是你殺了楚若蘭?”葉蕭緩緩摘下口罩,不容遲疑地問道:“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他如此老實地交代,倒讓葉蕭感到奇怪,他本以爲這個男人會百般抵賴。

“算你還是個男人。”

葉蕭決定讓羅浩然以男人的方式死去。

地面上散落着許多塊碎玻璃,他拿起一塊最鋒利的,在劇烈的狗吠聲中,漸漸逼近羅浩然的脖子……

他沒有絲毫反抗,任由葉蕭繞到他背後,抓住他的頭髮,用玻璃片割開了脖子。

整個殺人的過程中葉蕭都戴着手套。

羅浩然的氣管被鋒利的碎玻璃片割開,鮮血如噴泉涌出,他抽搐了半分鐘就徹底斷氣了。

葉蕭回到死人的面前,頹喪地坐在黑暗的放映機房裡,耳邊仍然充斥着狗叫聲——拉布拉多犬用兇惡的目光盯着他,如果現在就把它救出來,一定會撲上來咬斷他的喉嚨。

4月8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羅浩然的眼睛始終睜着,手電光線裡漸漸混濁的眼球,似乎映出葉蕭的臉。

終於,爲她報仇了!可葉蕭心中絲毫沒有暢快,反而是無盡的悔恨與悵然……

他重新戴上口罩,走出殺人現場的小屋。肯定還有其他倖存者,不可能只有羅浩然一個人。

果然,他救出了一對日本母子,而救援隊員很快救出了其他四個倖存者。

最讓他意外的是,居然還有周旋!

他越來越疑惑,在地底的七天七夜,包括羅浩然與周旋在內的這些人,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接着便是那些動物的屍體,讓人不易察覺的彈孔,直到他進入地下四層,面對地獄。

雖然,葉蕭戴着口罩,依然在腐屍的毒氣中昏了過去……

當他在醫院裡醒來以後,卻失去了一段重要的記憶——在放映機房裡的那段記憶。

他不確定羅浩然是被誰殺死的!

也許是自己?也許是其他人,比如周旋?還是莫星兒?她長得太像若蘭了!

葉蕭之後緊張急促的調查和訊問,就是爲了找回這段記憶,讓自己相信是某個倖存者殺了羅浩然,以及在地下發生過極其殘酷的事件。

其實,這樣的間歇性失憶,一年多前歸來後就經常發生。葉蕭也去醫院檢查過,他的大腦在另一個世界受過機械性損傷,遇到刺激就會短暫失憶,又不知何時會回想起來。

原來如此,是自己殺了羅浩然,也算是親手實踐了誓言,爲若蘭成功報仇——葉蕭被埋在深深的地底,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去,變成一具枯骨埋在廢墟間。鮮血從眼睛又流淌到嘴脣,他嚐到一股特別的滋味……那是十七年前,他幻想中跟女孩接吻的滋味。

不,不僅是鮮血,還有熱熱的眼淚,一同流進他的嘴脣。

若蘭,你看到我了嗎?

十七年前,那個春天的夜晚,我微笑着對她喊道——

“明天見!”

“世界末日再見!”

第丘吉爾章

世界末日再見!

媽的,五天前,當我從地底被救出來的時候,我用吠叫表達自己抓狂的心情——原來沒有世界末日,原來地球還好好的,只有未來夢大廈沉到了地底!

我在軍方的動物醫院受到VIP待遇,我受傷的腿上了夾板,很快就會生龍活虎。我懷念我的主人,他可憐地死於地底。每個夜晚,我都會長長地哀嚎,醫生們也爲我感動。也許,這輩子我無法再忠於第二個人了吧。

沒想到,五天以後,世界末日真的來了!

我被埋在動物醫院的地底。所有的人與動物都死了吧?我是世界上最後一條狗嗎?或許,我只能再活幾分鐘,因爲我的肋骨都已經斷了,體內的鮮血正在漸漸流失……

我已經“汪”不動了。悲啊!

你們這些看書的鬼魂,還在想些什麼?爲那警察而哀嘆?以爲是他殺死了我的主人?

錯了!真相還沒有大白!

只有我知道答案!我是現場唯一的目擊證人!我知道是誰殺死了我的主人!你們可以不相信人說的一切,但必須要相信我。

請記住一點——人是會說謊的,但狗不會!

總而言之,你們又一次被欺騙了,兇手絕不是那個叫葉蕭的警察。

可是,你們能聽到我的話嗎?

真相永遠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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