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六月末,西臧的一切都是不同的,即便是在將近盛夏,這裡的雪山常年不化,潔白乾淨,可以進化人的靈魂。
祁邵珩將讓瑪格留在了a市,跟隨簡赫一路抵達西臧,以濛給簡赫的機票實際上是兩天後的,從國外到國內的輾轉,她有意隔閡兩天讓祁邵珩休息,但是她一定不知道當晚重新買過機票後,沒有片刻的休息,祁邵珩和簡赫一起搭乘上了從a市前往西臧的航班。
下飛機後,他們乘車前往拉薩。
西臧的天陽光燦爛,汽車沿着高海拔的盤山公路一圈又一圈地爬行着,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峰頂,周圍籠罩着迷漫的山霧,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
祁邵珩偶爾輕咳地望着這裡的景色,耳邊不斷會迴響起他妻子在錄音裡所留下來的那些話。他想到她微笑地樣子,想到她生氣的樣子,各種各樣的神情,各種各樣的情態。
在法國弗雷瑞斯的那段日子,簡直像是美好童話裡的虛幻泡沫,那個時候的她應該是早已經放下了一切的,那麼無所顧忌地笑,祁邵珩和她在一起這麼久都沒有見到過。
他知道他和他的妻子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是不論如何她都是他的妻子,永遠的妻子。
是時候,該接他的囡囡回家了。
簡赫開車的時候,一路過渡疲乏無法平靜的祁邵珩,像是因爲知道這是他妻子存在的地方,他和她踏上了同一片土地。安下了心,他在車內,在通往拉薩的路上安然地入睡。
西臧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他因爲高燒不退而略顯蒼白的臉上,這幾天,沒有一次不是因爲噩夢而無法入眠,即便生病昏迷中,他總能夢到阿濛,夢到那些報刊披露出來的曾經他妻子那樣絕望空洞的眼神,麻木。現在,他終於明白她心底那種徹骨的茫然是因爲什麼。
那段她最脆弱,無助的日子,他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沒有陪在她的身邊。
三十三歲的祁邵珩,從他妻子的錄音中得知2013年他們有過一個小女兒,但是那個孩子他見都沒有見到一眼就離開了他和他的妻子。
祁邵珩從來沒有想過要強迫阿濛生下他們的孩子,兩年前,他更明白他妻子內心對寧之諾的執念,他甚至想過很有可能如果阿濛不願意,他們永遠不要孩子也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他的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孩子,他卻什麼都不知道。
祁邵珩最不願想起的便是以濛深陷牢獄的那段日子裡是如何帶着他們的孩子度日的,因爲不敢想,不願意想,所以最近這幾天的夢境中都無比寫實地再現了那些場景。
踏上西臧的征程,祁邵珩的內心平靜了很多,草原,犛牛和羊羣,在這樣的景色裡,在這樣就要見到阿濛的盤上公路上,他安然入睡。
夢到十三歲的深巷裡,那個笑容淺淡的少女,一把油紙傘,一捧握在手裡的藍紫色桔梗,沒有任何負擔也沒有任何病痛,少女笑容羞澀而美好。
——
西臧,叩等身長頭是在藏傳佛教盛行的地區信徒與教徒們一種虔誠的拜佛儀式。一般教徒或信徒們會在手、膝蓋上佩着護具,前身掛一毛皮衣物,不懼千辛萬苦,從家鄉出發,三步一叩地向聖地拉薩進發。
以濛沒有那樣的執念,但是如果一個人虧欠了另一個人想要償還,她實在想不出比聖徒的叩等身長頭更能表現自己內心虧欠的儀式。
之諾,是因她而死的,他不計較地用命換命,這樣的情深意重,她直到他離開都沒有辦法償還。
看着距離布達拉宮遠到沒有盡頭的路程,以濛下車後,不讓於灝上前,也沒有攜帶任何地護具,和這些從不同地方遠道而來的聖教徒一樣,傾身跪拜,沒有念聖教徒口中的對信奉誦經,她一心想着逝去的人,只想以這樣叩等身長頭的方式送之諾離開,離開這疾苦的人世間。
烈日炎炎,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行一步,如此往復,直到第三步的時候,和所有的教徒一樣雙手離開胸前,與地面平行前伸地跪拜,全身匍匐在地,額頭一直扣在冰冷的地面上。
於灝站在一邊看着,有些於心不忍,畢竟這段路程太長,藏民聖教徒的跪拜祭奠方式太過勞累。
以濛卻從沒有放棄,從山間盤旋的路上三步一跪拜,直到自己筋疲力盡,都沒有停歇。
這是她欠之諾的債,不能不還給他。
從路程的尾端,一直到布達拉宮前的寺廟,以濛不知道自己跪拜了有多少步,她只知道烈日炎炎下,將大地都快考得要劃掉了。
從山頭到山尾的路上,整整三百多步,一百多次誠心的跪拜,這大概是送自己的親人離開最誠摯的祭奠法。
潔白的額頭磕地青紫,泛紅甚至都出了血絲,以濛絲毫不在意,完全筋疲力盡後被於灝攙扶着走進寺廟,向昨天一早放在這兒的之諾的骨灰罈上了一炷香。
以濛跪在一邊,西臧寺院的大師,在她耳邊唸誦着經文。
爲之諾點了一盞酥油燈,以濛最終還是將之諾的骨灰取走了。
登山,不是最高,但是可以看見蔚藍的天空中飛揚的經幡,天上有鷹翱翔的蹤影。
站在高處,以濛俯瞰着整個西臧的景色,她知道是時候要和之諾說再見了,抱着他的骨灰罈,她站着沉默了很久,可,她心裡明白,既然已經不在了,就應該滿足他最後的願望。
站在山巒上,風很大,將西臧的經幡吹得嘩嘩直響,伸手將以濛的骨灰罈打開,她用雙手捧出之諾的骨灰讓之隨風散在了山巒間。
那時,有鷹地鳴叫,天空湛藍湛藍。
雙手間不斷被風吹散的一切,讓以濛想到曾經。
想到曾經那個少年對她說過的話。
——濛,不管在什麼時候,我懂你的一切,懂你的內心,真的,像是什麼都不用說出來就能立刻完全給明白。
——說好了的,我會陪着你,你也要陪着我。誰都不可以留誰一個人。
——喜歡是什麼都不要緊?也不用明白,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
……
——濛,我死了,把我送去西臧吧,我想看看那裡的天空,我想知道那裡的旌旗翻涌的樣子,讓我聽一聽那裡的蒼鷹的鳴叫。
——和祁先生在一起吧,他能給你我所有都不能給的,他比我還要愛你。
——以濛,你們生的孩子該叫我什麼呢?是叫我舅舅的吧,等到我不在了,不要忘了帶他在每年的清明節來看看我。其實,我只是不想太孤單,畢竟,除了你,我還有什麼呢?這樣也好,我的願望不多,只要你能好,我就很滿足,很滿足。
……
隨着骨灰散落在山谷裡,以濛站在那兒,彷彿因爲最終的告別連時間都慢了下來,像是影片中永遠地長鏡頭,她靜立着不懂,忘乎了所有。
起風了,山間的風越來越大,以濛看着經幡在高高的天空中飛揚,彷彿看到了那個曾經的十九歲少年的微笑。
——之諾,如果有來生,我們還要做雙生,不做你的妹妹,我要做你的姐姐,替你承受這一切,保護你,讓你遠離這些掙扎和病痛。
將戴在手上的手套取下來,上面還沾染着之諾的骨灰,以濛將手套放入骨灰罈中,將他交給了身邊的於灝,“既然他們要下葬,就把這些送回去給他們讓他們下葬。”
怔了怔,於灝半晌後才應了一聲,“好。”
他以爲這個女孩子會哭的,至少在看到身邊有人用同樣的方法在送別自己親人的時候,都是哭訴不斷,眼淚留個不停。
這樣的地方,白雪的聖潔,映襯着冷風,和一切朝聖的氣息都讓人由衷的感到祭奠的悲涼。
可眼前的女孩子沒有哭,她只是循序漸進地做了一切她完全該做的,冷靜沉默地不像話。
寧之諾逝者如此的葬禮,大概是罕見之至地沒有安寧到連哭泣聲都沒有的葬禮。
下山,再返回他們住處的途中,跟在他身邊的以濛也無比的安靜,她甚至有幾次在於灝出神的時候,提醒他腳下的山路路滑。
熟識了這樣的她,於灝在下山的返程中一直在想,這世上怎麼能有這麼冷靜到連情緒起伏都沒有的人呢?
這樣固執倔強的堅強,強迫着自己,到底撐到什麼時候纔是她的真正極限?
可,很快於灝就明白了他身邊的這個抗壓強到他都佩服的小女孩兒並不是如她表面一樣,永遠都超出年齡的無堅不摧。
轉山,轉路的山腳下,他走了兩步,就發現身邊跟着她的人不走了。
眼淚,只有一滴,從他身邊人的臉上一點點滑落。
第一次看到以濛流淚,嚇壞了於灝。
卻在順着女孩子視線回頭的那一剎那,於灝豁然明白。
只因他們身後的不遠處,祁邵珩似乎站在那裡很久。
經幡飛動的西臧,天空那麼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