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夫人,咱們還是別在這兒互相客套,來來回回的兜圈子,說些違心的話了。”
姜安寧索性開門見山:“您不如還是直接說,究竟意欲何爲吧?”
“否則這般假笑裝相,您不覺得累,我還覺得累呢。”
安夫人明顯愣了一下,目光直直的看着姜安寧。
那樣子,既像是在看姜安寧,又像是在通過姜安寧,看另外的什麼人。
姜安寧微微皺起了眉,有些難言的不適。
安夫人的目光,讓她覺得十分冒昧,甚至還有幾分侵略性……
她略微有些不悅的再次喚了一聲:“安夫人!”
還真是挺像的,連惱羞成怒的樣子,都十分相像。
安夫人按壓下心思,不大有所謂的一笑,語氣輕鬆又自然:“瞧你說的,我難道還能有什麼意圖不成?”
姜安寧毫不掩飾的嗤笑,心思盡數都刻畫在了臉上:你有沒有什麼意圖,你心裡頭沒數兒?
安夫人“嘖”了一聲,似乎是讀懂了她的意思,有些無奈,甚至是……寵溺?
姜安甯越發覺得不適,甚至是驚悚。
“我就是惜才罷了。”
安夫人輕笑了一聲,伸手去折下來幾枝凌霄花:“你那副禮佛圖,繡的很好。”
“我也算是見過幾分世面的,這世間大大小小,繡工出衆的繡娘,我也見過許多,就是繡下奇山異水、百鳥朝凰這樣大幅的繡品,也有那麼一手數了,我瞧着也早就不覺得稀罕了。”
“便是繡了一幅山河輿圖的,我也有見識過,可像那幅禮佛圖似的,氣勢恢宏、用色大膽、細節繁多、繡工精湛又逼真的,我還真是頭一次見,關鍵是,還很有意思!”
她見姜安寧似要開口解釋,笑着打斷了人出聲的機會:“我知道那幅禮佛圖並不是你一人之作,可你小小年紀就能夠有如此成就,已經是很了不得。”
安夫人笑了笑,目光偏向姜安寧住的那間屋子,意有所指。
“我之前,在你的屋中,還看到了一幅更有意思的作品。”
她聲音微微頓了一下:“對了,那是你住的屋子吧?”
聽着好像是有幾分不確定的想要向人求證,只是那語氣堅定的,實在讓人聽不出遲疑。
姜安寧默不作聲。
安夫人倒也不覺得尷尬。
她笑呵呵的,像是佛母似的,帶着幾分慈愛看着姜安寧:“我瞧着那屋裡頭有幅繡品,繡的十分生動有趣,配色更是大膽又超前,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我隱隱約約的瞧着,似乎是些志怪本子上頭的事兒?有一處,好像是畫皮鬼?”
“還真的是怪有意思的,你是怎麼想着繡這樣一幅圖的?”
“且不是說那些繡線的顏色沉悶又老氣,便是這些圖樣,也從未見過,更沒有想過的。”
“可明明該是十分陰森森的圖樣,到了你這巧手裡頭一晃悠,倒是又沒有什麼恐怖嚇人的感覺了,可真是神奇。”
安夫人嘟嘟嘟、嘟嘟嘟地說了好一會子話,完全不給姜安寧任何插話的機會,一股腦地,把話全部都說了個遍,叫人光是聽着,就覺得頭疼不已。
“其實……”姜安寧忍不住想要出聲打斷人。
安夫人先聲奪人:“其實前些日子,在越聞繡坊,你應該是刻意藏拙吧?”
姜安寧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看着安夫人,等人繼續說下文。
安夫人卻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含笑轉移了話題:“我們之前的賭約,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
姜安寧拿不準這人到底是想要做什麼,格外惜字如金。
安夫人笑了一聲:“如今距離我女兒的生辰,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不知道你可能拿出令我滿意的作品。”
“我知曉,盛越聞突然間闖進朝凰繡坊來行兇,在重傷了宋老闆以後,便畏罪潛逃,你現如今既要撐着朝凰繡坊,打理這些雜事兒,還要兼顧着越聞繡坊那邊,難免會有些力不從心。”
“可這約定好的事情,就應該要如約作數,你說是嗎?”
姜安寧更加看不透安夫人的意圖。
說來說去,就只是讓她按照約定,繡出約定好的貓嬉戲圖?
她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還有,盛越聞,畏罪潛逃……這又是什麼意思?
想到那天,她遠在回春醫館時,聽到安夫人與縣令三人的對話,心思紛亂如麻。
卻還是要裝作一臉無辜茫然的樣子,佯作詫異:“盛越聞那廝,竟然是畏罪潛逃了嗎?”
安夫人笑了笑:“是啊!”
她看起來很是輕鬆隨意,像是說的真事兒一樣。
若不是姜安寧知曉盛越聞已死的真相,怕是此時已經相信下來,並開始怒不可遏了。
如今,她也同樣要表現出憤怒來:“豈有此理!竟然叫他給跑了!衙門都不作爲的嗎!”
她像是真的很憤怒一樣。
安夫人也不知道信了還是沒信,微壓了幾分嘴角,故作愁容,嘆息了聲:“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那盛越聞瞧着,倒像是有備而來,等咱們回過神來時,他早就已經輕車熟路的逃走,如石沉大海似的,想找也找不到了。”
“這幾日,衙門也是在不停地增加人手,沒日沒夜的尋着呢。”
姜安寧“哦”了一聲:“是這樣嗎?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安夫人不由得笑了。
小丫頭還怪精怪的,裝樣子也不知道裝的像一些。
姜安寧明知安夫人說的,不過是哄人的假話,那盛越聞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如何還能畏罪潛逃?
卻也只能順着人的話,適當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
總不能人家把臺階與後路都給她遞鋪好了,她偏生還要不知好歹,逞能跳出來,非要去爲人償命吧。
安夫人略挑了下眉,樂得人的識趣兒,面有關切:“也是難爲你了,這些日子,嚇着了吧?”
她把熱水注入進茶杯裡,蓋上蓋子,略燜泡了半刻鐘,揭開瞬間從杯中躥騰出一股子白霧嫋嫋,混着濃郁的茶香。
“喝口茶吧。”
安夫人在幾個小茶杯裡頭,分好了茶,遞給人。
姜安寧輕笑着謝過。 兩個人看起來倒真有幾分親熱熟稔的樣子。
“我瞧這些日子,你都有些瘦了,想來照顧病人,也實在是辛苦。”
安夫人和氣自然的跟人說着關切的話:“這會子不湊巧,飯食上少不得要將就幾分,不如晚上,我做東,請你到山居客吃炙羊肉吧?他家的羊肉地道,聽說是在城外,專門圈了塊地方種草場養的羊,每隻羊的大小、斤數,都控制在了最肥美的時候,最是適合烤着吃了。”
“還有他妻子的孃家兄弟,家裡頭養了幾百只的大鵝,在城東那邊,開了家醬鵝店,別看鋪面不大,可每天都是爆滿的,尋常去的晚了,排隊都買不上半隻呢。”
姜安寧捉摸不透人的意思,委婉拒絕了。
“醫館那邊兒,怕是一時半會兒的,還離不得人。”
這便是不答應的意思了。
安夫人也沒有強求,只說回頭買到了山居客老闆妻弟家的燒鵝,便給她送去半隻嚐嚐味道。
簡單的在繡坊用過飯後,安夫人喊了女先生過來說書,還真有幾分拿繡坊,當成是自家後院的般舒適自在了。
連姜安寧起身跟人告辭的時候,她也像是正經主家一樣,客套了幾句,便吩咐小丫鬟去送人。
姜安寧:……
她偏頭瞥了眼自己在朝凰繡坊時,所住的那間房。
一時有些不知道,誰纔是真正的客居了。
正要走時,安夫人忽地又喊住了她。
“等等!”
姜安寧面露困惑的轉過去,不解的看向人。
“我女兒的生辰就要到了,那約定好的四扇屏……”
安夫人聲音微微頓了頓:“雖說事出意外,發生這樣子的事情,是咱們誰都不想看見的。”
“可定好的事情,就是定好了的,我也不是不想通人情……”
姜安寧笑着打斷了人:“安夫人儘管放心就是。”
“答應下來的事情,我自然會全力以赴做到。”
“若真做不到了,咱們到時候一碼歸一碼,該怎樣賠償就怎樣賠償,我絕無二話。”
安夫人有些詫異的挑了挑眉,似是完全沒有想到,臨到此時,這丫頭還是如此硬氣,可真是……
她目光不由得在人臉上多停留了會兒,眼底隱隱浮現幾分追思。
跟那人是一模一樣的倔,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真是不知是好是壞。
姜安寧察覺到人的視線,略略有些不適。
她擡頭望過去,與人毫無意外的對視,不免微微蹙起了眉,總覺得,安夫人像是在她臉上,去看其他的什麼人。
好生奇怪。
似乎是感受到人懷疑的打量,安夫人輕笑着挪開視線:“既然如此,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她神色如常,大大方方的任由人打量。
姜安寧瞧不出來什麼,遂輕“嗯”了一聲:“安夫人若是沒有什麼別的吩咐,我便先回去醫館那邊。”
“好。”
安夫人笑吟吟的看着人,姜安寧卻越發覺得不適。
總有種像是被盯上,不太好的感覺。
她微笑着施了個禮,扭頭離開時,目光與在廚房中盯着這邊看的段青山碰撞片刻。
等出了朝凰繡坊,她擡頭看了看正當空的日頭,提腳走到旁邊的街巷裡頭。
段青山拿起抹布,擦了擦菜刀上水痕,將磨的鋒利、光亮的菜刀,擱置回刀架子上,解下圍裙迭好,放到旁邊的櫃子,看也沒看在院子裡的安夫人,面無表情的出了繡坊。
紫蘇瞧着人大步離去的背影,微擰了眉心,輕手輕腳的走到正在插花的安夫人身邊,低聲詢問:“夫人就這麼由着他出去?”
安夫人剪掉一截花枝,偏過腦袋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您就信了姜安寧的那套說辭?奴婢覺着,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是,相信盛越聞畏罪潛逃的樣子。”紫蘇嘟囔了聲。
安夫人哼了哼笑:“你說呢?”
傻子都能夠看得出來,姜安寧根本就不相信,盛越聞沒死,更不可能相信人已經畏罪潛逃了。
“這丫頭到底還是嫩了些,行事欠了幾分火候,連裝裝樣子都不會。”
可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本來也不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兒,總不至於這丫頭,還會蠢到自掛東南枝,硬要說人是被她給殺死了吧?
“那您……”紫蘇聲音微頓:“就也這樣的都由着她?那段青山出去,肯定是去找姜安寧了,您那天與縣令大人他們說的話,可是半點兒沒有揹着人,萬一他出去以後亂說了什麼……”
剛剛那丫頭臨走前,與人交換的眼神,雖然隱秘,卻還是被安夫人給瞧見了。
“腿是長在他身上,他想出去,你還能攔着不成?”
況且,也沒有必要。
紫蘇猶豫了片刻,覺得就算不攔着,也該派個人過去盯着些。
可瞧着自家夫人滿不在乎又胸有成竹的樣子,她一時有些不知道該不該說了。
“況且,就是要她這樣行事顧頭不顧尾,纔好呢!否則她要真是小小年紀,就行事老辣,連咱們不小心也要被哄騙過去,那咱們才真的要擔心緊張,提心吊膽的呢!”
安夫人似是瞧出她的糾結來,輕笑了聲:“你若是閒心,不如去查查,這男人是爲何在此處。”
“我瞧着,他對姜安寧,似乎有些不一樣。”
紫蘇忙道:“奴婢之前查了,這段青山,父親早逝,是他娘一個人將他給拉扯大的。”
“前不久,他娘過世,他無處可去,便主動找到了牙人五大娘做中間人,介紹他來這朝凰繡坊做了長工。”
“奴婢打聽了,之前那趙海在衙門前公開挨板子時,就是這段青山,與媒婆週一唱一和的,鼓動着圍觀的百姓,施壓江家小少爺那個村裡的人,將趙海一家子,給從族譜上除名並驅逐出村。”
紫蘇:“奴婢猜測,這事兒十有八九,是姜安寧安排的,她與段青山,大抵在此之前,就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