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第901章 還禮

第901章 還禮

吳霜降被困於重重疊疊的小天地,已經不見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撐開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賞起這幅星宿圖作爲根本之物的第一層芥子天地。

再外邊些,有那搜山圖的氣息,吳霜降也不着急,凌空虛渡,隨意一步,就能夠在小天地內跨越出一個星宿,身形四周,因爲他是唯一被壓勝對象,一個呼吸,一個挪步,就會與小天地碰撞,尤其是當吳霜降每次行走之時,如滾滾江河衝擊水中砥柱,激起一陣陣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無比璀璨,他身後彷彿拖曳出一條極其纖細卻凝聚不散的長線,使得吳霜降恍若一尊神靈遠渡星河。

閒庭信步,就像一位剛剛進入世俗欽天監的練氣士,要做那昏見、昏中、朝覿和旦中四種入門課業。

然後吳霜降一步來到鬥、牛兩宿之間的虛空處懸停,回首望去,一條條條好似人生軌跡的長線,經久不散,是一條因果線的大道顯化?吳霜降覺得有些新鮮,就放任不管,期待着對方的扯起線頭,只希望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手段。

吳霜降雙手負後,低頭微笑道:“崔先生,都說氣衝斗牛,試問劍光何在?”

對於浩然人物,吳霜降真正感興趣的,就只有兩個,蘇子,繡虎。

前者的詞篇,吳霜降由衷欣賞,所以當年與陸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觀外,哪怕當着那個虎頭帽孩子的面,吳霜降還是直說一句仰慕蘇子。至於後者,不是佩服什麼欺師滅祖,不是什麼浩然錦繡三事,而是崔瀺的那個選擇,以及最終做成那個選擇的百年鋪墊,讓吳霜降覺得極有意思,換成是自己,就絕做不成,既然如此,就當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吳霜降很少會覺得做不成什麼事,寫詞寫不出蘇子豪邁,僅用百年就能夠算計兩座天下,玩弄於鼓掌之中,則不如崔瀺。

所以崔先生這個敬稱,吳霜降還真不是什麼客套話。

事實上,吳霜降已經無需跟任何人說客氣話了,與玄都觀孫懷中不用,與白玉京陸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現身在極其遙遠的下方,哪怕吳霜降這樣的修爲境界,窮盡目力,也只能見到那一粒芥子身形,只是那少年嗓門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見不着!”

吳霜降笑了笑,繡虎年少時,不該是這副德行吧?記得曾經有次隱匿身份,遙遙旁觀三教爭辯,那個站在老秀才身後的年輕書生,瞧着滿身的書卷氣,性情很穩重,還有幾分天然的風流倜儻。當時吳霜降就覺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後,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雲局。

吳霜降自顧自說道:“也對,我是客人,所見之人,又是半個繡虎,得有一份見面禮。”

只見這位歲除宮隨手擡起一掌,笑言“起劍”二字,身邊先是出現由二字生髮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後拉伸成爲一條長線劍光,最終變成一把細看之下、一把稍有缺口的長劍。

長劍樣式,除了兩百多道極其細微的劍刃缺口,此外與那白玉京餘斗的佩劍,四把仙劍之一道藏,如出一轍。

吳霜降又道:“落劍。”

一線筆直落下。

那道恢弘劍光,直直從鬥牛星宿間,從天上落去人間。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雙袖鼓盪而起,袖中出現十二道劍光,作爲人間還禮那位天上客。

十二劍光,各自稍稍畫出一條弧線,不與那把“道藏”仿劍爭鋒,大不了各斬各的。

何況也未必躲得過那一劍。

天上劍光如山嶽落地,崔東山撇撇嘴,他孃的,果然躲不過,吳霜降這廝臭不要臉,不是劍修,竟然耍劍。

崔東山的一具符籙化身,當場粉碎,毫無懸念。

劍光餘韻浩蕩,只是被天地古怪規矩限制,並未能當真筆直一線洞穿星圖小天地,而是不斷突兀出現在各大星宿間,一次次摺疊,一次次驟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現身,一條劍光在天地間不斷亮起。吳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飛劍,近身之後,無一例外,靜止懸停在吳霜降身外數丈,吳霜降伸手一抓,將大小不一的飛劍悉數凝爲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間碾爲齏粉,這些虛相物件,並無蘊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沒資格被他仿製。

吳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無窮的仿劍,沒入袖中。

崔東山出現在南方七宿處,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只是變成了吳霜降的模樣,而且以手指畫符,在掌心處寫下“歲除宮吳霜降”,翻轉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腳下軫宿,然後隨之浮現出一條龐然大物的軫水蚓,緩緩遊曳,水蚓之上,還出現了一位衣黑帶劍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輛車駕上的黃衣女子,各自撿取出“歲除宮吳霜降”中的某個字。

吳霜降啞然失笑,這個崔先生,真會計較這些蠅頭小利,處處佔便宜,是想要以此佔盡天時地利,對抗人和?積少成多,與其餘三人分攤,最終無一戰死不說,還能在某個時刻,一舉奠定勝局?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盤。只不過能否遂願,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想要與一位十四境以傷換命,這些個年輕人,也真是敢想還敢做。

天之四靈,以正四方。

四宮九野二十八星宿,環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蟻。

除了軫宿那邊的小動靜之外,又有天地大異象。

天地合攏,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將坐鎮,如同在書案上攤開一幅星圖的看客,重新捲起了畫軸。

要憑此磨殺吳霜降一些道行。

吳霜降只是指了指不遠處的星宿,笑問道:“一般的書上記載,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張夫子的說法,卻是壁水貐,到底哪個是真?”

崔東山變成了一尊頂天立地的神靈,低頭彎腰,一雙眼眸如日月,兩隻雪白大袖之上,盤踞了無數蛟龍之屬的水裔,皆虯屈如虵虺狀,崔東山的這尊法相俯瞰那吳霜降,尋常閒聊的語氣,卻聲如震雷,彷彿雷部神靈竭力擂鼓,只不過言語內容,就很崔東山了,“你問爹,爹問誰去?”

吳霜降仰頭說道:“崔先生再這麼鬧騰,我對繡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東山一掌拍下。

吳霜降搖搖頭,一抖袖子,大致領略了星圖玄妙,就覺得沒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邊那搜山陣看看。

於是袖出四劍,環繞身邊,四把長劍,劍尖分別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萬法,天真。

雖然是四把仿劍,與那道老二餘鬥,孫懷中或是白也,龍虎山大天師,以及寧姚,四位真正仙劍主人的所仗之劍,劍意還是有些懸殊,可能夠做出這等壯舉的,數座天下,只有吳霜降,何況那份充盈天地的劍氣,更做不得假。

就像是世間“下一等真跡”的再一次仙劍齊聚,蔚爲壯觀。

吳霜降只是隨手一指,就將那崔東山的法相戳破。

四劍一閃而逝。

芥子天地就此稀爛。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沒機會收回一幅破損不堪的陣圖,或者從一開始,崔東山其實就沒想着能夠收回。

來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那姜尚真的那幅搜山圖太平本。

與世間流傳最廣的那些搜山圖不太一樣,這卷太平本,神將四處搜山的擒拿對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還有許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反而是那些人人手系金環的神將,相貌反而顯得十分凶神惡煞,不似人。

等到吳霜降來到這座搜山陣內,一卷搜山圖小天地內,無論敵我,再無爭執廝殺,紛紛御風離開山頭,蜂擁而去,各展神通,數以萬計的術法,瘋狂砸向吳霜降一人。

吳霜降心念微動,四把仿劍瞬間遠去,在天地四方懸停,四劍劍尖所指,劍光綻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後他捻出兩張符籙,輕輕一丟,身邊就出現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氣勃勃,腳踩一雙飛雲履,玄綾質地,素絹繡雲,染以香料,香霧繚繞足間,她姍姍而行,好似足下生白雲、輕身飛昇的仙人,她只是行走間,便有白雲滾滾,天地間瀰漫異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繫黃琅帶,懸掛一隻笏囊。少年只是伸手按住腰帶,無數被搜山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魎,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從囊中拿出玉笏,隨便拋入空中,所有手腕系金環的搜山神將,就又開始止步不前,最終竟是緩緩後退。

吳霜降左看右顧,看那身邊一雙神仙眷侶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劍那邊,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數裡之外,點點頭,微微鬆了口氣,“得提醒師孃一聲了,不要輕易出劍。”

一頭鬼鬼祟祟偷溜到這邊的小精怪,使勁點頭,“真是難纏,比起跟裴旻對砍,與吳宮主鬥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劍,劍光一閃,白衣少年被攔腰斬斷,小精怪被砍去頭顱。

結果白衣少年雙腿一蹦,身體縫合,那小精怪則一招手,將頭顱放回肩上。

吳霜降微微訝異,不是那崔東山的手段,符籙提神而已,拼湊簡單,雕蟲小技。可那姜尚真,可是貨真價實的陰神出竅,怎會毫髮無損?

吳霜降想了想,笑道:“別躲躲藏藏了,誰都別閒着。”

言語落定之後。

在三座小天地內。

在籠中雀小天地內,寧姚看到了一個青衫背劍、眉眼飛揚的陳平安。

在一處無法之地,正在屏氣凝神、橫劍在膝的陳平安,睜開眼,看到了一個寧姚。

而姜尚真眼前,則多出了一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獨崔東山真身那邊,他身邊沒有多出誰。

吳霜降大笑道:“好繡虎,果真不讓人失望!”

————

客棧內。

白髮童子面無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長凳上。

本以爲寧姚躋身飛昇境,最少七八十年內,跟着寧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無隱患。哪怕下一次大門重新開啓,數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遊歷修士再無境界禁制,大不了早一步,去求寧姚或是陳平安,跑去中土文廟躲個幾年,怎麼都能避過吳霜降。

一沒想到寧姚會帶着自己來到浩然天下,二沒有想到吳霜降竟然已經躋身十四境,三沒想到他竟然真會跨過一座天下,算無遺策,早就在這條渡船等着自己了。

說來可笑,世間只有畏懼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懼練氣士的道理?

唯獨歲除宮吳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嬰境瓶頸,故意生成心魔爲她,吳霜降十分順暢地躋身玉璞境後,此後千年,再將她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侶心魔,一點一點以秘術煉化,最終被吳霜降用來當做躋身十四境的證道契機。

吳霜降癡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吳霜降的偏執,與他的道法之高,幾乎齊名。

所以它纔會辛苦尋覓機會離開那處心扉牢籠,最終跟隨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同遠遊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之後按照某個約定,獲得自由,一路輾轉不定,好不容易纔找到了一個安身之所,也就是劍氣長城老聾兒掌管的那座牢獄,看似拘禁,實則對它來說,是一方極爲可貴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無憂,何況比起落入吳霜降之手的那種生不如死,在牢獄內,能夠罵一罵老聾兒,悶得慌了就主動挨刑官幾劍,與小姑娘捻芯聊幾句,偶爾還能與蕭𢙏找點樂子,逗一逗那些處境比自己更悽慘的妖族修士,這頭化外天魔就覺得自己沒那麼慘了。尤其是它還能循着妖族的心境漏洞間隙,好似遊歷,飽覽風光,以它們的視野,看遍蠻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隨便翻檢不計其數的境遇趣聞,更是一樁樂事。

“別怕。”

裴錢抿了一口糯米酒釀,摸了摸身邊小米粒的腦袋,輕聲道:“真要害怕也沒關係,喝酒醉去,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就能見着師父師孃了。”

周米粒擡起雙手,胡亂抹了把臉,使勁點頭,雙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可惜酒碗太小,一壺酒釀就顯得多,費了不少勁才喝完一壺糯米酒釀。幫不上忙,就別添亂。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義。

裴錢又遞過去自己那壺酒,小米粒繼續一碗碗喝酒。

白髮童子瞥見這一幕,啞然失笑,只是笑意多苦澀,坐在長凳上,剛要說話,說那吳霜降的厲害之處。

裴錢立即投去一道視線,白髮童子瞬間瞭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着性子,閉嘴不言。

等到那個黑衣小姑娘打着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白髮童子這才嘆了口氣,“寧姚和陳平安,我都知道底細,是很厲害,但是對上那個人,還是沒有半點勝算的,不是我危言聳聽,當真是半點勝算都沒有啊。所以陳平安方纔不把我交出去,你師父實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過一壺桂花釀,仰頭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長吁短嘆,緩緩說道:“我是剛纔那個……年輕夥計的心魔,境界尚可,飛昇境吧,反正這些你都看出來了。但是我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也就不是儒家聖賢,不然我都能煉出八個本命字,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給萬千心魔同道們丟盡了臉啊。唉,都怪隱官老祖給自家山頭取名,取得太隨意了,要是換成什麼得意山,估計這會兒就是我欺負那人了。”

說到傷心處,唯有喝悶酒。

它始終不敢對吳霜降直呼名諱。不單單是忌諱那份山水講究,更多還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可見這頭化外天魔,真是怕極了那位歲除宮宮主。

裴錢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討債找上門了?

關於歲除宮,在金甲洲一次戰事落幕後,鬱狷夫說起過,裴錢只當是個故事來聽,就像聽天書一般。

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那位宮主,會從書中走出,而且還要與師父生死相向。

只是那人都已經剝離出心魔,照理說就類似斬了三尸,對於練氣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嗎?爲何還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錢死死盯住這頭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覺得我會是你師父這邊的勝負手?是不是太天真了點?你師父就沒告訴過你,道理和絕對,是一雙生死大敵,兩者之間,最怕各自串門套近乎?”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說句大實話,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離歲除宮之時,就只會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細枝末節,他的看家本領,尤其是壓箱底的殺手鐗,早就被他煉化掉了,何況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魚得水的天外天,離開修士心中後,一身道法,難免大打折扣。讓我去欺負個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簡單,興風作浪,能隨便被我玩死。可要說一位道心堅韌的仙人,就有些麻煩了,至於飛昇境?打個比方,你覺得火龍真人打開心扉,開門迎客,我敢去嗎?當然不敢。所以陳平安這場架,乾脆就沒扯上我,是明智之舉。”

它有句話沒講,當年在陳平安心境中,其實它就已經吃過苦頭,硬生生被某個“陳平安”拉着聊天,相當於聽了足足數年光陰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錢,它強顏一笑,喝完了一壺桂花釀,又從桌上拿過僅剩一壺,“不過得謝你們倆小姑娘,哪怕這場風波因我而起,你對我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氣,卻沒什麼恨意,讓人意外。陳平安的家風門風,真好。”

裴錢能夠看穿人心,它作爲一頭飛昇境的化外天魔,一樣可以。

它問道:“知道爲什麼我願意跟在陳平安身邊嗎?”

裴錢點頭道:“我師父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它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

還有一半,是在它看來,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實在是太像一個人了。讓它既憂心,又能放心。

年輕隱官像吳霜降,很像,太像了!在很多事情的選擇上,陳平安簡直就是一個年輕歲數的吳霜降。

學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髮童子擡起雙手,五指如鉤,像是兩把梳子,一次一次撓頭,捋着頭髮,自言自語道:“躲又躲不過,逃又逃不掉,怎麼辦呢。”

裴錢說道:“好像不能怎麼辦的時候,就等等看。”

“也對。”

它笑逐顏開,擡起頭,問道:“路過倒懸山那會兒,跟你師父早先一樣,都是住在那個鸛雀客棧?”

裴錢點點頭。

它瞥了眼裴錢的那雙眼眸,有些疑惑,“你這小丫頭片子,在那兒就沒看出點古怪?”

裴錢搖搖頭,“去客棧之前,小師兄就提醒過我,不許盯着誰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雙手攤開,輕輕劃抹擦拭桌子,病懨懨道:“那個瞧着年輕面容的掌櫃,其實是歲除宮的守歲人,只知道姓白,也沒個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了,打架賊猛,別看笑眯眯的,與誰都和氣,發起火來,氣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鄉那會兒,他曾經把一位別家門派的仙人境老祖師,擰下顆腦袋,給他丟到了天外天去,誰勸都沒轍。他身邊跟着的那麼一夥人,個個不簡單,都是奔着我來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一起飛昇之前,小白肯定已經找過陳平安了,當時就沒談攏。不然他沒必要親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的鸛雀客棧,年輕掌櫃,正是歲除宮的守歲人,真名不詳,道號很像綽號,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餘四人,都是陰神出竅之姿遠遊異鄉,不過先前跟隨那座倒懸山,都已經重歸家鄉宗門。

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棧名叫年春條的婦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在吳霜降崛起之前,曾經就只是個二流墊底的仙家門派,別說是大玄都觀,就是仙杖山這樣的一流道門勢力,拎出一位祖師堂掌律,就可以讓歲除宮頃刻間覆滅。

所以吳霜降完全是單憑一人,就將歲除宮變成與大玄都觀比肩的頂尖道門,期間有過無數的恩怨情仇,險峻形勢,無論人事,反正最終都給吳霜降一一打殺了。

而且吳霜降的傳道授業,更是天下一絕。歲除宮之內,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親傳的結果。

張元伯的養龍術,虞儔的煉山神通,虞儔道侶令狐翠蓮的劍術,道號燈燭的嫡女吳癡,她的撥搖天鼓,遍燃燈燭照虛耗,擊鼓驅逐疫癧之鬼,更是歲除宮祖師堂的不傳之秘。

不但是這些歲除宮高輩分、高境界的“祖師”,幾乎所有嫡傳、再傳弟子,吳霜降都願意親傳道法,事必躬親,極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歲除宮上上下下,都將吳霜降發自肺腑地奉若神明瞭。

在青冥天下,宗門修士,上上下下,敢從內心到行事,都對那白玉京不以爲然的,就只有孫懷中的玄都觀,吳霜降的歲除宮。

一個是下山歷練,若是陰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觀,那都是要放鞭炮慶祝一下的。

一個是隻要與白玉京道士在歷練途中,起了衝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個生死,或是一方打斷長生橋,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歲除宮內人手一盞長命燈,洞中龍張元伯,就是死過一次的,山上君虞儔的道侶,甚至死過兩次。照理說都極難躋身上五境,但是有吳霜降在,都不是問題,之後修行,重頭來過,歲除宮向他們傾斜了無數的天材地寶,更有吳霜降的親自把關,指點迷津,修行路上,依舊勢如破竹。

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在青冥天下公認打架最抱團。

而歲除宮的修道之人,公認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爲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無賴,尤其是少年歲數的愣頭青,最喜歡意氣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輕重,只要給他一把刀,都不用藉着酒勁壯膽,一個不順心不順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裡一通劈砍,半點不計較後果。所以歲除宮在山上有個“少年窩”的說法。

它喝完了陳平安和寧姚的那兩壺桂花釀,就開始嗑瓜子,隨口問道:“一個人,學什麼像什麼,厲不厲害?”

裴錢毫不猶豫就點頭。當然很厲害。因爲自己的師父就是如此。

它又問道:“那如果有個人,學什麼是什麼?”

裴錢想了想,“很可怕。”

裴錢隨即說道:“這樣的話,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與人起了大道之爭吧?”

學什麼像什麼,問題不大,可一旦學了什麼“就是”什麼,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諱了。例如別家宗門祖師堂的不傳之秘,或是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個白眼,“捏鼻子認栽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會變着法子補償幾分,不過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賬,如何彌補,得他說了算,別人只能接受。至於那些不信邪的,非要與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歷史上有兩位,都是被他給拉下馬的,一個靠氣力,靠道法,一個靠算計,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關係極差。”

它加重語氣,補了一句,“極差。雙方只差不是那種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敵了。只要路上遇見了,肯定會幹一架。”

裴錢好奇問道:“你爲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來點漱漱口。”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擱在桌上,推過去。

它一口飲盡,嘆了口氣,“還是不夠壯膽,不敢說啊。”

裴錢說道:“不想說就算了。”

它感慨道:“陳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錯唉。”

一個人的氣清氣濁,其實就看有無一顆平恕心。

裴錢笑道:“湊合。師父教了十成的好,我只學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惱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幹嘛學我說話?!”

裴錢第一時間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與裴錢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真情流露,一個沒忍住。”

裴錢沒來由說道:“以後到了落魄山那邊,你可以先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裡有個老前輩,應該與你聊得來,會一見投緣。”

白髮童子一臉懷疑,“哪位老前輩?飛昇境?而且還是劍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寧姚,再加上自己和這位老前輩,三飛昇!以後自己在浩然天下,豈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錢搖頭道:“龍門境。”

白髮童子呸了一聲,“啥玩意兒,龍門境?我丟不起這臉!”

裴錢就不再說話。

白髮童子突然雙手合十,滿臉嚴肅,自言自語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會一下那啥騎龍巷的龍門境老神仙。”

裴錢突然怔怔看着那頭白髮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輕聲說道:“只能活在別人心中,活成另外一個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髮童子愣了愣,盤腿而坐一邊嗑瓜子,一邊嬉皮笑臉道:“小丫頭屁大年紀,其實啥都不知道,說起這個,輕飄飄的,可寬慰不了人心。”

裴錢嗯了一聲,沒有反駁,趴在桌上,雙手交疊,尖尖的下巴,擱在手臂上。

白髮童子瞥了眼年輕女子的丸子髮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歡相通,都很不輕鬆的,所以你別事事學你師父,陳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着瞧吧,練了劍,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會在你心中,大如須彌山,攔在路上,讓你苦不堪言,到時候你才能知道什麼是‘辛苦’了。當年在牢獄那邊,有個叫幽鬱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還有個叫杜山陰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孃的好壞,視野所及,好東西,是我的,什麼都是我的,不值錢的東西,只要可以,那傢伙寧肯打爛了都不給旁人,心中沒啥條條框框,修行路上,這兩種人,反而走得容易幾分。”

此後兩兩無言。

小米粒酣睡,裴錢趴着發呆,白髮童子坐在那兒百無聊賴,時不時就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唸唸有詞,估計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後它嘆了口氣,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沒個盡頭。

那個吳霜降,對它和曾經的她,對雙方來說,就是一道註定過不去的坎。

當年吳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這就像吳霜降早就訂立好了整個框架和所有規矩。

爲此吳霜降精心準備了百餘年光陰。

吳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爲“她”的心魔。

當時在歲除宮老祖師們眼中,吳霜降在元嬰瓶頸空耗了百年光陰,旁人一個比一個疑惑不解,爲何吳霜降這般出衆的修道資質,會在元嬰境停滯如此之久。

誰都無法想象,其實在很早之前,吳霜降就爲自己安排好了一條如何去往飛昇境的道路,甚至連如何躋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準備。

就像一個人,生而知之。

但是無論是她,還是化外天魔,比誰都清楚一件事,吳霜降並非生而知之,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總給人木訥、至多是沉穩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歡多想。

白髮童子一陣頭疼,光是想到那個吳霜降,就頭疼欲裂,雙手捧住腦袋。

裴錢回過神,又遞過去一壺酒,它一口氣灌了半壺酒,眼角餘光瞥見一隻小袋子,蹦跳起身,彎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錢也站起身,輕輕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魚乾。這趟出門遠遊,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魚乾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幾條溪魚乾,就坐回原位,丟入嘴中嘎嘣脆,一條魚乾一口酒,喃喃道:“小時候,每次丟了把鑰匙,摔破了只碗,捱了一句罵,就以爲是天大的事情。”

裴錢不明白它爲何要說這些,不料那白髮童子使勁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間滿臉辛酸淚了,帶着哭腔自怨自艾道:“我還是個孩子啊,還是孩子啊,憑啥要給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負啊,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啊,隱官老祖,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打死他,打死那個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錢揉了揉眉心,趁着師父不在,也給自己拿了一壺酒釀,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髮童子擦完眼淚,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說到這裡,它收斂臉色,喃喃道:“一輩子活得就像是在一個人喝悶酒。”

裴錢問道:“冒昧問一句,是不是吳宮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眼神中有幾分光彩,說了句很難讓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語,“又要不捨得。”

它在遇到吳霜降之前,希望能夠重獲自由,生死無憂。遇到吳霜降之後,就只希望自己能得個解脫,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吳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爲她從來就希望天地間還有個他,好好活着。

裴錢舉起酒碗,朝它那邊遞過去,白髮童子舉起酒壺,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悶了。

它試探性問道:“咱倆都是至交好友了,再來兩條魚乾唄?”

裴錢微微一笑,直接將那袋子魚乾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聲讚歎道:“不愧是隱官老祖的開山大弟子,胸襟氣概,盡得真傳!”

裴錢說了句公道話:“就你這馬屁功夫,光靠嗓門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開始虔誠許願,斬釘截鐵道:“只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騎龍巷鋪子給那位龍門境老神仙打雜都成!”

————

在那容貌城,身爲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爲條目城那邊已經隔絕天地,連他都已經無法繼續遙遙觀戰,就變出一本冊子,寶光煥然,金玉書牒,攤開後,一頁是記錄玄都觀孫懷中的末尾內容,鄰居一頁便是記載歲除宮吳霜降的開篇。

夜航船上,今天這一戰,足夠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飛昇境,兩位戰力絕不可以當下境界視之的仙人,加上一位玉璞境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頭化外天魔加入戰場,無論是它選擇哪個陣營,就又要多出一位飛昇境。

一旦裴錢再尾隨其後,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來,“好一場廝殺,虧得是在我們這條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廟那邊,是不是得記渡船一樁功德?”

刑官默不作聲。

中年文士笑問道:“如果吳霜降始終壓境在飛昇境,你有幾分勝算?”

刑官說道:“如果他沒有破境,只能說有機會換命。等他躋身十四境,再來壓境飛昇,我談不上半點勝算。”

中年文士搖搖頭道:“所以怎麼都不該挑選吳霜降作爲對手的。”

他敢斷言,只要陳平安惹惱了吳霜降,對方肯定會恢復十四境修爲。

吳霜降此人,在家鄉天下,就連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來了浩然天下,不會太把文廟的規矩當回事。

據說大掌教私底下與那師弟訂立過一條“家規”,在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就不許餘鬥攜帶仙劍,問劍歲除宮。

師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譽爲真無敵的餘鬥,還真就只聽師兄的勸了,不光光是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緣故。

如果傳言是真,那麼白玉京大掌教禁止師弟餘鬥,擅自問劍歲除宮,也肯定不是偏袒外人吳霜降那麼簡單。

浩然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可能都沒有什麼“之一”,是那個將柳筋境變成一個留人境的柳七。

最終柳七果然在重返浩然天下後,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用三百多種術法,哪怕戰場在大海之上,依舊處處壓制王座大妖仰止的水法神通。

而在那青冥天下,按照某個流傳不廣的小道消息,則是陸沉之外的吳霜降。

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拋出個諧趣說法,腳底板蹭不走的陸沉,竹籤剔不掉的粘牙吳霜降。

一個沒啥真本事只會噁心人,一個比貧道還陰魂不散的難纏鬼。

中年文士不斷翻檢渡船書籍記錄,緩緩道:“中五境期間,吳宮主的運氣,好到堪稱天下第一,每次都能險象環生。飛昇境之前的玉璞、仙人兩境,吳宮主殺氣最多,殺心最重,與人頻繁捉對廝殺的次數,再次堪稱青冥第一,冠絕上五境修士。躋身飛昇境之後,不知爲何,開始修心養性,性情大變,變得尤其與世無爭,只有寥寥兩次出手記錄,與道老二,與孫道長。在那之後,就多是一次次無據可查的閉關復閉關了,幾乎不見任何宗門外人。所以先前纔會跌出十人之列。”

書籍之上,還有些相對比較詳實的山水秘錄,記載了吳霜降與一些地仙、以及上五境修士的大致“問道”過程。吳霜降境界越低時,記錄越多,內容越貼近真相。

吳霜降的修道之路,最大的一個特徵,是死地能活,擅長在劣勢絕境當中,反殺強敵。

但這只是表面上的結果,真正的厲害之處,在於吳霜降能夠彙集百家之長,而且極其務實,擅長熔鑄一爐,化爲己用,最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道法,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仙杖山“指點江山”的符籙陣法,再通過收集秘籍道訣、線索脈絡,藉此推衍一種種術法神通的大道本源,於玄的符籙,龍虎山天師府的雷法,吳霜降都有涉獵,至於到底有幾成神似,隔着兩座天下,一直沒機會驗證。

中年文士合上書籍,笑問道:“怎麼樣,能不能說說看那位了?只要你願意說破此事,渡船之上,新開闢四城,再讓給你們一城。”

刑官搖頭道:“事不過三,張夫子就不要再過問此事了。”

中年文士有些遺憾,“那就永遠都是鴻毛城裡邊的一個‘沒結果’了。”

刑官說道:“不差這一件。”

劍氣長城萬年曆史上,一直存在着三個極其重要的職務,刑官,隱官,祭官。

最早的三位祖師爺,正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隨着時間推移,先是刑官一脈佔盡風頭,歷任隱官,起伏不定,祭官開始逐漸退居幕後,而且身份極其隱蔽,從不公開。直到最近千年以來,其中祭官要比刑官還要沉寂不顯,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這一脈,別說是年輕劍修,就是許多劍仙,都幾乎從不去想這件本就無所謂的事,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酒喝,更不能當飛劍出城殺妖,想了做什麼。

反觀隱官一脈,先有蕭𢙏,後有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就顯得極爲矚目。

估計以後的浩然天下,一般的山上修士,都要誤以爲劍氣長城從來只有隱官這個職務了。

隱官一脈的避暑、躲寒兩座行宮,藏書極多,秘檔無數,關於此事,卻都沒有任何記載,就像一部老黃曆被撕掉了數頁,連禁忌都算不上了。

一處小湖,鋪滿荷葉,有小路直通湖心涼亭。

路上,一對男女站在那邊賞景,沒有去往中年文士和刑官所在的涼亭。

一個年輕男子,身邊站着個手挽竹籃的少女,穿着素雅,姿容極美。

年輕人青衫背劍,身材高大,腰繫一隻銀色小袋,無數條細微金光,滲透透出銀色絲線,燦若霞光。

正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杜山陰,與那幽鬱一起被丟到了牢獄當中,杜山陰成了刑官的嫡傳,幽鬱則迷迷糊糊成爲了老聾兒的弟子。一個跟隨刑官返回浩然,一個跟隨老聾兒去了蠻荒天下。

杜山陰身邊的少女,名爲汲清,與長命曾經在牢獄內相依爲命,曾經年復一年,一起在溪畔浣紗搗衣。

長命是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汲清也是一種神仙錢的祖錢顯化。

杜山陰小聲問道:“汲清姑娘,真是那歲除宮的吳霜降,他都已經合道十四境了?”

涼亭那邊雙方,一直沒有刻意遮掩對話內容,杜山陰這邊就默默聽在耳中,記在心裡。

汲清嫣然一笑,點頭道:“多半是了。”

杜山陰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吳霜降的心魔,就類似離家出走了?那麼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隱官大人都該交還出去吧?還打個什麼,很沒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着不言語。

杜山陰繼續說道:“再說了,隱官大人是出了名的會做買賣,客棧那邊,怎麼都沒個商量再談不攏,最後來個撕破臉,雙方撂狠話啥的,就一下子開打了?半點不像是咱們那位隱官的行事作風啊。莫不是回了家鄉,隱官憑藉文脈身份,已經與中土文廟那邊搭上線,都不用擔心一位來自外鄉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搖搖頭,柔聲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陰笑道:“如果是在我們劍氣長城,吳霜降絕對不敢如此出手。寧姚畢竟不是老大劍仙。”

汲清已經轉頭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撐起了一把把荷花傘,水波瀲灩,荷葉田田,清香陣陣,沁人心脾。偶爾還有成雙成對的鴛鴦鳧水,穿梭其中。荷葉絕青似鬢,荷花似那美人妝。無風花葉動,不是游魚便是鴛鴦。

汲清有些想念長命姐姐了。此次若有機會見面,她就去問問那位見錢眼開的隱官大人,記得當年初次相逢,年輕隱官起先瞧見他們,規矩得很,後來得知她和長命姐姐的大道根腳後,一下子就笑得可親近了,眼神裡邊的那份親暱,藏都藏不好,一個男人,好像眼中從無美色,就只有錢哩。

少女想起這些,心情有些不錯,她就蹲下身,笑撥青荷葉。

杜山陰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歡這些荷葉,回頭我就與周城主說一聲,裝滿竹籃。”

汲清背對着那個年輕劍修,她翻了個俏皮的白眼,懶得多說什麼。天底下的錢,不是這麼掙的,看似白撿便宜,得了一籃子荷葉,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錢嗎?況且你與那位美周郎,關係真沒熟到這份上。

杜山陰只是隨口一提,沒有多想,一籃子荷葉而已,不值得浪費心神,他更多是想着自己的修行大事。

如何練劍,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飛劍品秩,如何成爲未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以後離開師父身邊,獨自遠遊,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比如能否帶着汲清在身邊,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訪老劍仙齊廷濟和陸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現在就好好思量一番。他不是那個一天到晚渾渾噩噩的幽鬱。他希望再過個幾十年百來年,與那同齡人的幽鬱重逢後,雙方已經是一個天一個地。

刑官師父不愛說話,所以杜山陰這些年來,哪怕朝夕相處,卻只知道幾件事,對師父根本談不上了解,姓什麼叫什麼,怎麼學劍,如何成了劍仙,又爲何在劍氣長城當上了刑官,都是一個個謎團。

師父愛喝酒,所以在牢獄內纔會得了個酒鬼的稱號,但是師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後,就極少喝酒了。再就是自己拜師之後,師父沒什麼要求,就一個,將來等他杜山陰學成了劍術,遊歷浩然,遇到一個山上的採花賊就殺一個。最後一件事,擔任刑官的師父,對天底下所有擁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沒什麼好感。所以當年在隱官那邊,師父其實就一直沒個好臉色。

涼亭那邊,中年文士一揮袖子,讓那杜山陰再聽不去半個字,然後笑問道:“你這唯一嫡傳,難道在家鄉就跟陳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機靈勁,每天在那兒想東想西的,爲何偏在此事上假裝睜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給吳宮主幾分殺心?”

刑官搖搖頭,“他與陳平安沒什麼仇怨,大概是相互看不對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較真起來,不談劍氣長城和飛昇城,那麼多因爲避暑行宮隱官一脈,才得以額外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劍修、俗子,只說他能夠成爲你的嫡傳,歸根結底,還得感謝那位隱官纔對,爲何陳平安遇到了興師問罪的十四境吳宮主,這後生瞧着還挺幸災樂禍?”

按照渡船這邊的縝密推衍,劍氣長城在那場戰事中,雖然多打了幾年的仗,卻因爲避暑行宮的排兵佈陣,多活了一萬八千人。

這就意味着飛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憑空多出了相當數量的一大撥年輕劍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卻是爲飛昇城贏得了更多劍運凝聚的氣象,而且每一粒劍道種子的開花結果,在曾經的劍氣長城興許不起眼,無非是個戰場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嶄新天下,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

刑官說道:“不太清楚,懶得細究。”

中年文士啞然失笑,“收了這麼個弟子,你不糟心啊?不過你這樣當師父的,也少。”

那個年輕劍修一口一個吳霜降,中年文士這邊就要幫忙收拾爛攤子,手心處已經悄然聚攏了數個金色文字,如一隻只鳥雀在籠,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劍仙丟過來的,不收不行。”

刑官說道:“我只負責傳授杜山陰劍術,等他成爲了上五境劍修,他就會自己出門闖蕩,以後是生是死,最終走到什麼位置,都是他該得的。”

中年文士笑問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險,就搬出你這個師父來?”

刑官淡然道:“一樣隨他去,既然能夠認我當師父,不管是運氣使然,還是因果牽扯,都算杜山陰的本事。”

中年文士點點頭,也是個道理。

刑官難得主動詢問,與這位張夫子問了個關鍵問題:“爲何他此次登船,在你這邊如此收斂,卻在陳平安那邊如此強勢?好像這趟遠遊,不單單是爲了抓回那頭心魔,更像是要與陳平安問道一場?不然單憑劍氣長城的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兩重身份,他就不該如此氣勢凌人,什麼都不肯談,直接就要動手。”

中年文士斜倚欄干,轉頭看着那些湖中荷葉,“真正的理由,很難說清,不用費神去猜,反正只會徒勞無功。當下就只有條比較模糊的脈絡,吳宮主他那心魔道侶,早年趁着他閉關試圖破境之時,溜出了歲除宮,跟隨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起離開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那邊,應該是與孫道長同遊遺址,不知怎麼在孫道長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隱秘的道統傳承,五行之屬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着線索,瞧見此景,以他的道法,當然不難看破。既然那個道人已逝,尋仇是奢望,那麼估計就是讓陳平安頂上了。又或者,他乾脆是想要演算倒推,來一場驚世駭俗的大道演化,從陳平安心中剝出那粒道種後,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雙指併攏,從湖中捻起一粒水珠,隨手丟到一張傾斜荷葉上,水珠再滾落入水,中年文士看過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細微過程,微笑道:“所以將陳平安換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會遭此災殃。當然了,換成別人,身邊也不會跟着個飛昇境的天魔了。這算不算一飲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皺眉不已,“從陳平安身上剝離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確實不難,但是想要逆轉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會心一笑,一語道破天機:“你大概不知道,他與陸沉關係相當不錯,相傳他還從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個老規矩,又用七百二十萬錢,換來了一張道祖親制的太玄清生符。至於這張符籙是用在道侶身上,還是用在那位玄都觀曾想要‘別開生面一場’的道人身上,現在都只是我的個人猜測。”

這位夫子輕聲感嘆道:“沒辦法,很多時候你我心中認定的某條脈絡,其實都是一條讓人走得頭也不轉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個年輕劍修,細看之下,杜山陰的個個跳躍念頭,條條心路脈絡,好似由一連串的文字串起,被這位張夫子一一看過之後,微笑道:“畏強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說道:“與我無關。”

中年文士笑道:“當真無關?人間何處不是你那家鄉福地?”

刑官聞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驀然大笑道:“你這現任刑官,其實還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經的浩然賈生,成爲文海周密之前,好歹還爲人間留下一座良苦用心的規矩城。”

瞧着歲數不大的老夫子輕拍膝蓋,緩緩而語。

如果白也不止是一位讀書人,還是一位劍修。

如果陳清都不顧後果,只管意氣風發,只爲自己,傾力出劍,問劍一座蠻荒天下。

如果十萬大山裡的老瞎子,和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兩位資歷最老的十四境,都願意爲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餘鬥不曾仗劍遠遊大玄都觀,不曾斬殺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劍扶搖洲,沒有毀掉那把仙劍太白,而是物歸原主,最終被大玄都觀孫懷中持在手中,然後問劍白玉京。

如果劍氣長城選擇與蠻荒天下爲伍,或者再退一步,選擇中立,兩不相幫,袖手旁觀。

又如果繡虎崔瀺聯手師弟齊靜春,乾脆堵住第二座飛昇臺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丟一兩洲山河,雙方打個徹徹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陸沉,遍地屍骸,再來個披甲者選擇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舊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墜落撞入浩然天下,禮聖被迫汲取天地氣運,躋身十五境,拼個身死道消,阻攔此事大半,結果依舊還有諸多神靈就此真正歸位,亂局順勢席捲四座天下,幾乎等於重歸萬年之前的天地大亂象,白玉京搖晃,佛國震動,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橫行無忌,人間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嘆了口氣,“讀書人最難過的心關,是什麼?”

刑官說道:“身爲野老,路見遊民。”

中年文士笑罵道:“原來你他媽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風雨吹蘆花,反正蘆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萬,算個屁。

刑官點點頭,“曾經知道。”

(本章完)

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1268.第1268章 不知天高地厚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608.第608章 思悠悠59.第59章 睡去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665.第665章 兩破境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435.第435章 秀水高風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75.第75章 佔山爲王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1075.第1075章 見麒麟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1209.第1209章 高兩境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384.第384章 彩雲局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1156.第1156章 題外話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870.第870章 夜歸人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1130.第1130章 開戰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3.第13章 相逢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973.第973章 那個一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91.第91章 玉簪311.第311章 刺殺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77.第77章 進山145.第145章 草灰蛇線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71.第71章 有些喜歡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282.第282章 天真6.第6章 下籤912.第912章 問劍去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896.第896章 仗劍飛昇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84.第84章 我有一劍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45.第45章 陽光171.第171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665.第665章 兩破境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835.第835章 陳十一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1084.第1084章 炭火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976.第976章 大概679.第679章 出門89.第89章 兩顆人頭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1009.第1009章 道簪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1268.第1268章 不知天高地厚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608.第608章 思悠悠59.第59章 睡去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665.第665章 兩破境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435.第435章 秀水高風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75.第75章 佔山爲王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1075.第1075章 見麒麟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1209.第1209章 高兩境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384.第384章 彩雲局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1156.第1156章 題外話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870.第870章 夜歸人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1130.第1130章 開戰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3.第13章 相逢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973.第973章 那個一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91.第91章 玉簪311.第311章 刺殺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77.第77章 進山145.第145章 草灰蛇線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71.第71章 有些喜歡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282.第282章 天真6.第6章 下籤912.第912章 問劍去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896.第896章 仗劍飛昇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84.第84章 我有一劍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45.第45章 陽光171.第171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665.第665章 兩破境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835.第835章 陳十一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1084.第1084章 炭火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976.第976章 大概679.第679章 出門89.第89章 兩顆人頭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1009.第1009章 道簪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