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點！慢點！”
“等等，我再看看！”
說是很急，但真的開挖時，方淮恨不得坐在挖機鬥裡。
挖一鏟子下去，方淮就得趴在地上，擡手擋着塵土，細細看一眼。
一個小時下去，膝蓋已經呈泥土的深黃色。
身上，也被塵土染白。
不得不說，挖機的速度，遠超他們，僅一個小時，已經把這裡挖出了一個比他們幹了半天還要大好幾倍的坑。
好幾具浮腫的屍體浮現。
但一條縫隙也出現，看到了一個房間的輪廓。
“停！”方淮趕緊擡手，隨後在大坑裡俯下了身子。
仔細看着，這應該不是屬於菜市場的商鋪，而是屬於旁邊垮塌過來那層樓的房間。
方淮也在這縫隙裡，看到了一個女性老人的身影。
壓沒壓到看不完整，但是埋得真的挺深的。
怪不得他們怎麼挖也沒發現，原來在這堅實的水泥板底下！
挖機把上面壓住的樓梯結構全部挖塌了，才發現這空間！
地震時周圍的樓層被拱到這裡發生碰撞，垮塌，交替掩蓋，並且發生了地裂，吞噬了一些東西，根本不能從一處地方推測出下面是哪。
地下有樓，那菜市場的一些商鋪，就可能在更下面。
“有個老太太在裡面！疑似有棟壓在下面的樓，還沒完全塌陷，各種生命探測儀，全部調過來看看！”
方淮的聲音，振奮了全場的人。
“真的還有，真的還有！！”張隊長興奮大吼：“生命探測儀，全部過來！其他人，準備施救！”
“是！”
周圍的戰士們聲音都高起來了。
挖機司機也長長舒了口氣。
今天一來，挖了一天的死人，眼睛都給他挖紅了，總算，總算見着活的了啊！
四處探測。
“沒有！”
“我這裡也沒有信號！”
這裡有一支完整編制的地震救援隊，還有二中隊的設備，探測儀還挺多的，一個個戰士手持着各種原理的生命探測儀，四處尋找，得到的，都是比較消極的答案。
但是，他們已經不像最初沒有看到信號時那般絕望，因爲這裡他們也曾探過，沒有。
但是挖下去以後，有了。
但很快，一個站在大坑邊緣，手持具備攝像頭功能探測儀的地震救援隊員揮了揮手。
“我這裡…你們來看看！側面有空間，探頭插進去了！好像有信號！你們看，這個熱成像，應該是個人吧？”
紅外線生命探測儀，原理是通過散發紅外線輻射，轉爲電信號接收返回的輻射量感知溫度。
這儀器本是最沒用的，因爲目前的科技水平，別說穿牆了，穿玻璃都困難，但要是它發現了，那就妥妥的是生命信號！
而且，這個時候，紅外線熱成像，就具備了一些其他探測儀不具備的功能。
方淮三步並兩步地跑進，仔細看了看，隨後指着顯示屏上那個頭深腳淡的身影，激昂道：
“對，就是個人！他的腳應該是被阻隔，或者被壓着了！沒有熱信號，但是上半身全在外面散熱，存活機率很大！熱信號不強，離這裡比較遠，但信號能夠無阻通過，兩側是虛影，應該有一片長方體空間，先刨出來，看看這片是不是有塊整體的牆板，直接把整塊臺起來！”
拿着顯示屏的救援隊員都懵了。
一個熱成像信號，就能這麼短時間把信息判定這麼完全，這是腦袋裡長了個電腦？
在場所有的人，卻越聽越振奮。
“快救人！救完讓挖機鬥進去！”
……
方淮腦子裡沒長電腦，而是，他太亢奮了。
那個老太太，應該就是“北川最後一個倖存者”李鳴翠，一想到“北川最後一個倖存者”不再成爲“最後一個倖存者”，他看見了希望。
加上一晚上身體強制睡眠的放鬆，整個腦子也進入了高速運轉的狀態。
而且進入北川到現在，他是十分謹慎的，潛意識裡有種害怕，怕自己因爲某個決定，讓前世本來生還了的人喪了命。
但此時整個北川沒了新的生還者信息，他放開了，大膽了。
從現在開始，救一個，就當賺到一個。
別的顧慮，都不要有了，不救就是死。
外面的士兵們，也從未見過如此之好消息，連續發現四名生者的消息迅速傳出，兩支救援隊在20分鐘內到達了這裡，同時帶來的，還有一臺挖機。
方淮在挖機旁邊趴着細細觀看，指揮施救，珠玉在前，他們也有樣學樣，從旁邊打開通道，兩頭刨開菜市場。
……
一個下午，菜市場出現了六個活人。
在這愁雲慘淡的日子裡，無疑是個地裡奇蹟，許多人跑到這裡駐足觀看。
他們，太想看一場奇蹟了，哪怕是一張完全不認識的面孔被活生生的擡出來，許多人都會流淚，大喊“太好了，太好了”。
出來的人，死了兩個。
有一個，是開始兩個男人中的一個，人挺完整的，除了多處發腫，沒有明顯外傷，但擡出去後，很快嚥了氣，醫生說應該是內出血導致的器官衰竭。
還有一個，也是男人。
本來已經沒有太多生機，聽到挖機的聲音，竭盡全力撿起塊石頭，砸了一下樓板，救出來後，好像自己也知道不行了，斷斷續續交代了兩句遺言，說了一下銀行卡在哪，還有密碼，讓救援人員告訴他妻女，也在幾分鐘後走了。 最後說，想見一下陽光，方淮把遮眼的布給他打開了。
幾分鐘後，走了。
其實，那功夫，他應該交代點其他的，因爲國家會把逝者的銀行資產交給生還的直系親屬，無需銀行卡和密碼，如果沒有直系親屬在世，纔會充歸國庫，用於災後建設。
但或許，他認爲交代什麼，也沒有給妻女留下一筆錢重要，他已沒有時間思考。
在場的人，竟然沒有人爲他的走難過，因爲比起其他人，他走時應該是比較幸福的，畢竟交代了話，還見到了光。
充當政府工作人員的突擊隊士兵拿紙筆記下了他的話，此時許多傷員在外就醫，如果在災後找到他的妻女，還活着，會給她們。
在紙裝進信封之前，方淮想了想，又拿過紙筆，在後面添了一句：
“人生遇到你們，我很幸福，我愛伱們，好好活下去。”
他不是在擴充遺言，而是在根據那個男人最後的交代，填充着未完的話。
士兵接過紙條看了看，一時難以控制情緒，一滴淚，砸到了信紙上，又小心用手把那淚反覆摸幹，鄭重裝到了信封，哽咽着說道：
“真希望她們能看到。”
方淮沒說什麼，繼續往菜市場裡面走去。
只是，陽光下的影子，也在微微顫抖。
……
五月，十九日。
Pm，2：20。
兩天過去。
方淮，又是兩天沒睡了。
天，下過雨了。
又晴了。
一場雨，把大地和房屋沖刷，不管是腐爛的味道，還是消毒液，都沖走了一些。
衝不淡的，唯有記憶。
隨着遺體全部埋入北川中學旁邊一片大大的平臺，無數的香蠟紙燭也集中到了這裡。
還有許多志願者送來的鮮花。
其實，方淮站在這裡的時候，覺得這也是個適合種樹的地方，讓樹繼承他們的生命，替他們沐浴陽光。
這裡的人，生前應該都是很想沐浴陽光的。
這兩天，大規模奇蹟沒有再次發生，菜市場，又救出了一個，其他地方，零散救出了三個人。
今天早上，大家準備祭奠之時，菜市場側邊的一棟樓再次救出了一個老太太，方淮沒想到的是，那個老太太出來的時候，她的兒子一眼認出了她，急匆匆大哭着上前，跟醫護人員報出了她的名字。
“我媽叫李鳴翠！”
方淮當時簡直瞳孔地震。
她纔是李鳴翠！
不在菜市場，而在菜市場邊上的一棟塌了的樓裡！
那個最後的倖存者，依然成了最後的倖存者。
天意太難違。
但方淮因爲那個老太太的出現，篤信剩下的人已沒有生路，大膽把整個菜市場刨出，而救出了好幾個人。
天意，也可違。
事在人爲。
公祭日，已經到來，但方淮看着後面那些哭泣着，因防止他們破壞這大型公墓而被攔在紅線外的人，很想大聲跟他們說一句：
救援還沒有結束！我們只是爲地下的人默哀一會，就會繼續救人！
是的，救援，還沒有結束。
前世公祭日結束，北川的人就因唐家山的洪水威脅而大量撤出，但這一世，救援還將繼續。
數千名官兵，誓要將這土地刨至最後一寸，跟漢旺一樣，將人全部剝離出那些讓他們生前恐懼的黑暗。
連埋了老縣城的王家巖，和中學後面這片埋了新城的景家山，都有許多大型挖機在開挖。
這座被稱爲震後最恐怖的遺址，將不復存在，故人將全部重見天日，廢墟將要挖平，只剩下那些已經掩埋於地下的殘骸，搜救無果後，將會掩埋。
魂靈，將會全部入土。
公墓後面的一根旗杆，支撐着一面偉大的紅旗，正在旗杆至半處，迎風蕩起全貌。
旗面爲紅色，象徵革命，星爲黃色，在紅色大地上呈現光明，大星象徵黨，四顆小星代表工人，農民，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五星聯綴，代表全國人民大團結。
此刻，全國人民都在停滯着，等待在馬路邊，家裡，車上，會議室，電視機前…
2點27分，所有的交通全部靜止，網站變黑白色，電視臺標黑白色，全國和各駐外機構下半旗誌哀，等待着下一分鐘。
沉痛的，兩點28。
忽然，遠處防空警報驟響。
王師長站在所有官兵的一側，威嚴大喝：
“脫帽！汽車鳴笛！！默哀，三分鐘！”
官兵齊齊立正，脫帽，帽交左手。
“嗚……”
“迪……”
“叭……”
汽車的喇叭鳴，響了，執著地響了10分鐘。